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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家》中“琴”形象的創作心理動因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束韻哲

  關鍵詞:巴金 創作心理 《家》 弗洛伊德 琴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的開篇便提出了作家的素材源頭問題,并在文中給出了他的解答:“現實的強烈經驗喚起了作家對早年經驗(通常是童年時代的經驗)的記憶,現在,從這個記憶中產生了一個愿望,這個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實現。作品本身展示出兩種成分:最近的誘發場合和舊時的記憶。”a這強調了三方面的創作心理動因:童年經驗、誘發場合和愿望的實現。
  巴金在其“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中塑造了深入人心的女性群像,其中鳴鳳、梅芬、瑞玨這“受害三女性”的悲劇命運歷來被研究者們所關注。與她們“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宿命不同,小說中的琴(全名張蘊華,書中簡稱琴)通過不懈的抗爭實現了愛情自主。不過,她并非E.M. 福斯特所謂的“扁平人物”,作為叛逆者,她身上依然殘留著封建禮教留下的“胎記”,當她勇敢地舉步追求新生活的時候,身后的舊家庭卻拉扯得她痛苦不堪。塑造出這樣一位新舊交織、結局理想的女性形象的巴金,恰恰具備弗洛伊德所強調的三方面心理動因,下面逐一進行分析。
  一、童年經驗的奠基
  威廉?華茲華斯曾說:“兒童是成人的父親?!弊骷姨K北也說:“童年是母語。童年是生命的顏色?!边@都強調了童年經驗對人一生的決定性作用。巴金自己也在《新版后記》里說:“要是沒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很早就說過,我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小說:是過去的生活逼著我拿起筆來?!眀巴金生于四川成都的一個官僚地主家族,高墻深院內的李公館堪稱一個封建社會的縮影。從巴金的高祖開始,直到他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歷代為官。巴金少年時,李家已形成一個由長輩、兄弟姐妹和仆人組成的約百人的官僚大家庭。在成長的過程中,巴金目睹了長輩們的無禮、腐朽和惡毒,感受到了家庭中潛在的危機?!都摇分袑﹂L輩們的偽善和自私即有描寫,面對戰亂,老太爺、陳姨太、高克安等人各自逃難?!斑@個靠舊禮教維持的大家庭,突然現出了它的內部的空虛: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難臨頭,就只顧謀自己的安全了。”巴金童年時所親近的一些女子,更是遭受到封建禮教的無情摧殘,大嫂的難產而死、表姐的不幸婚姻、丫鬟們的苦難遭際等,都讓他對女性的不幸命運感到悲痛。于是巴金從幼年起,就對封建家族制度的專制腐朽有了深刻的體驗,對女性所處的黑暗的家庭社會環境有了切身的了解。
  巴金關于女性的童年經驗,與母親“仁愛”思想的啟蒙教育也有著密切聯系。母親對家中門房、轎夫、仆人等底層勞動人民的關心和同情,啟發巴金看到了另一個階級的生活,與他們建立了友誼,產生了情感共鳴,進而對壓迫他們的舊秩序產生了反抗思想,這孕育了他反傳統的叛逆性格和文學創作中的人道主義精神?!都摇分械母哂X慧便具有巴金的影子,他身為大家族中的一分子,卻始終與家族中的傳統和秩序格格不入,感到自己“被冷氣包圍著,被一種莫名的憂郁壓迫著。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在這個奇怪的環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他覺得自己跟這個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著兩條背馳的路上走了”。這種與舊家庭的分離與決裂感,未嘗不可視為巴金的“夫子自道”。
  作者兩方面的早期經歷使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更為豐滿,這反映在《家》中,便構成了琴的新舊雙重性格:一方面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原生家庭的影響,她的父親早逝,親戚們大多屬于李公館中的封建家長,母親雖然支持她,卻具有舊式思想,不思進取而以打牌消磨時光,她對琴說:“你總是怪我打牌。你不曉得,像我這樣大的年紀,不打牌又有什么事可做?”甚至在戰亂時期家中情況未卜時,她也“只是短時間的焦慮,因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在有產階級享樂思想的熏陶下,琴與勞動人民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在元宵節玩龍燈時,眾人以燒傷玩龍燈者的身體為樂,琴認為:“這跟同情心有什么關系?五舅他們得到了滿足,玩龍燈的人得到了賞錢。各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還不好嗎?”這種不能與貧苦大眾共情的立場遭到了覺慧的嘲諷:“真不愧為一位千金小姐?!泵鎸δ赣H反對、親戚責難時,琴有過妥協和退縮,她雖然應覺慧之邀給《黎明周報》撰寫了同意女子剪發的文章,卻不敢像許倩如一樣在現實中剪去發辮。許倩如的父母都曾留學日本,母親去世后,比一般人開通的父親不肯續娶,作為家中的獨養女,許倩如接受新思想基本不會受到來自家庭的阻力。琴與她不同,“她知道她的周圍還有許多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這些障礙,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更多的精力”。而當戰事將起、安危難料時,琴的勇敢被恐怖和脆弱所取代,她邊哭泣邊意識到:“舊社會如今又從另一方面來壓迫她了,僅僅在一剎那間,就可以毀壞她十幾年來苦心慘淡地造成的一切。”
  另一方面是有意識地抗爭舊秩序的勇敢獨立,例如想到親戚們對她進男學堂的閑話以及母親因此要受的苦,她“平日的活潑的姿態看不見了,沉思的、陰郁的臉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內心的激斗”。她對覺慧說:“我也要同你們永遠在一起。我更應該奮斗,我的處境比你們的更困難。”被言辭激烈的母親潑了一瓢冷水后,她勸說道:“媽,如今時代不同了,跟那時候已經隔了二十幾年!世界是一天一天地變新的。男女都是一樣的人,為什么我不可以和男學生同一個學堂讀書?” 又如她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梅表姐稱贊她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羨慕!你有膽量,你有能力,你不會像我這樣。”琴自己也在給覺民的信中說:“我無論如何決不做第二個梅姐?!?
  二、誘發場合的刺激
  童慶炳先生對于誘發場合的認識與弗洛伊德類似,他認為一方面“童年經驗作為題材直接進入創作,必須有偶然機遇的觸發,有相關的情感、心境作為中介……童年的原本的記憶在一般的情況下,作為檔案靜靜地躺在那里,人們忙于俗務而杏詵閱它。必須有適當的刺激它才能激活。猶如一堆干柴,必須有火的引動,才會熊熊燃燒起來”。另一方面,“童年經驗能否充分被利用還與作家創作時的心境密切相關”c。巴金塑造琴的形象,由大哥的猝然離世充當了引燃干柴的火,也由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女性解放潮流為他營造了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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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 年7 月,巴金與來到上海的大哥久別重逢,共同度過了一個月的愉快時光。這次會面打開了他童年記憶的閘門,成為《家》構思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契機。巴金的大哥還曾在書信中鼓勵他以家中人物為主人公創作小說,因此巴金很希望大哥能夠讀到《家》并提出意見。然而事與愿違,當《家》第六章剛剛完成,原稿還未送到報館,而第一章剛在《時報》上發表了一天時,巴金便收到了關于大哥自殺的電報?!拔乙灰苟疾辉]眼,經過了一夜的思索,我最后一次決定了《家》的全部結構。我把大哥作為小說的一個主人公?!卑徒鸬拇蟾缟霸虬徒鹫劦剿麗圻^另一個女子,但這樣的愛情沒能拯救他,他讓父親用拈鬮的辦法決定了自己的婚姻,最終只能把痛苦留給心愛之人?!都摇分械拇蟾绺哂X新便是以巴金的大哥為原型的:“他也曾做過才子佳人的好夢,他心目中也曾有過一個中意的姑娘,就是那個能夠了解他、安慰他的錢家表妹。”然而當父親向他宣布被包辦了的婚姻時,“他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點頭,表示愿意順從父親的話??墒呛髞硭氐阶约旱姆坷?,關上門倒在床上用鋪蓋蒙著頭哭,為了他的破滅了的幻夢而哭”。他一面閱讀新式書報,一面過著舊式生活,一面與瑞玨感情美滿,一面與梅表姐舊情難卻,形成了分裂的人格。如覺慧所想:“這般人是沒有希望了,是無可挽救的了。給他們帶來新的思想,使他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不過是增加他們的痛苦罷了,這正像使死尸站起來看見自己的腐爛一樣?!薄都摇返闹黧w部分作為巴金怨憤情感的宣泄口,受到了大哥離世事件的顯著影響,巴金由此回想起大哥的不幸經歷與相關人物,使文學作品中的人和事留下了現實的印記。而琴的形象并非完全虛構,她很可能作為巴金家庭中的“相關人物”而被憶起:“在女人方面我寫了梅、琴、鳴鳳,也代表三種不同的性格,也有三個不同的結局。至于琴,你還可以把她看作某某人。”
  另一方面,隨著辛亥革命對社會風習的變革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展開,女性解放問題逐漸被放到了重要的位置,這為琴的形象塑造播下了積極的理論種子。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興辦女學,實行男女同校,女學生數量大增,女性的受教育權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障。這一變革在《家》中即有體現,在小說開頭,覺民和覺慧放學回家,將他們學堂明年暑假要招收女學生的消息告訴了省立一女師三年級的走讀生琴,琴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她驚喜地回過頭,臉上充滿光輝,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發光地盯著他的臉,好像得到了一個大喜訊似的?!碑斢X民假設沒有女學生投考的情況時,她便熱烈地說:“我第一個去報名!”
  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民主主義者批判封建禮教,肯定女性人格,也對女性解放產生了積極影響。例如在1918 年,《新青年》雜志出版了一期“易卜生號”,將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名作《娜拉》介紹給中國讀者,作品中女主人公娜拉向她的丈夫海茂爾宣布:“我相信我第一要緊的是,我是一個人,一個同你一樣的人,無論如何我總得努力做一個人?!薄都摇分械那僖灿蓄愃频谋硎?,她對正在閱讀新一期《新青年》的覺慧說:“我的事情媽答應不答應,也沒有關系。我的事情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跟你們一樣,我也是人。”一旁的覺民稱贊道:“你真是一個新女性!”巴金曾自述道:“五四運動像一聲春雷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我睜開眼睛,開始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眃時代潮流呼喚巴金在揭露女性受迫害的現狀之余,也通過琴這一形象來反映女性爭取獨立與解放的自主抗爭。
  三、愿望實現的驅動
  現代中國家族敘事中的傳統女性,或如《四世同堂》中的韻梅般成為被規訓者,或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般成為被扭曲者,“這就是她們的宿命和人生悖論,無論是同化還是異化,都難逃男權社會的制約和壓抑”e。然而,巴金筆下琴的理性抗爭和理想結局與她們差異明顯,因為琴身上寄寓了巴金對不幸現實的一線希望。他借琴之口喊出了振聾發聵的質問:“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難道因為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將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里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難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嗎?”
  巴金塑造琴的形象還與他表哥令人扼腕的命運密切相關。他猜想表哥愛著大家庭中的一位少女,還沒有得到表露心跡的機會便被迫跟另一位小姐訂了婚。《家》中的陳劍云與巴金的表哥類似,他暗戀著琴卻不敢讓她知曉,當看到“琴小姐來了”的時候,“一道微光掠過劍云的臉”;當“聽到琴的名字”的時候,“他的瘦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劍云與琴相處時顯得謙虛而窘迫,默默將其當作黑暗生活的明燈,甚至默默認同覺民對琴的追求。當鳴鳳投湖自盡引發了覺民兄弟對“愛”的討論時,劍云對覺民發表了大段的自白:“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愛情向她吐露??墒俏矣譀]有勇氣。我這樣一個渺小無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愛情呢?”巴金希望表哥能夠向他的琴表白,琴很可能便是那位少女的化身,他創作《家》也是要為此作“不平之鳴”。他在《關于〈家〉(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中寫道:“希望的火花有時也微微地照亮了我們家庭里的暗夜。琴出現了……我只愿琴將來不使我們失望。在《家》中我已經看見希望的火花了?!卑徒鹩梢粋€家庭中已然發生的故事聯想到未來無數家庭可能會上演的故事,于是“愿琴將來不使我們失望”。
  在現實中,巴金既不能幫助大哥扭轉任人擺布的命運,實現未竟的心愿,又不能幫助表哥與心愛之人終成眷屬。面對女性受壓迫的現狀,巴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難憑一己之力推翻舊秩序、舊道德。巴金借鳴鳳、梅芬、瑞玨、淑貞等眾多女性的犧牲來揭露封建舊家庭的黑暗,卻還需要一個理想化的角色來達成他反抗表哥命運、解放女性的內心愿望。在這種意義上,琴的質疑也是巴金內心的控訴,琴的幸福也是巴金內心愿望在幻想層面上的達成,如弗洛伊德所言:“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實的校正?!?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把童年經驗看作藝術創作的主Ф力,而以《憩園》為轉折點,巴金在20 世紀40 年代發生了文風由“熱”到“冷”的轉向,情感上也從贊頌高覺慧式的革新人物向同情楊夢癡式的舊式小人物過渡,這與他中青年階段的生活體驗關系密切。如果只強調童年生活經驗,而忽略中青年時期的人生體悟,這種創作心理動機論難免會失之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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