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家的長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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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亞菲
珍珍穿著一身舊得看不出花色圖案的睡衣睡褲,腳上趿拉著一雙繡有金龍吐焰的紅色平絨拖鞋,也是舊得東冒出一根線,西扯出一條絲的。她晃晃悠悠地在家里走來走去,也不收腹,也不挺胸,倒故意將兩胯松懈著往前送去。她齊耳的短發今天干脆就沒梳,只是被她橫命地往耳朵后面一卡,頭頂上有幾根發還彎彎曲曲地站立著。這個屋子中間,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已裝得滿滿的,蓋也蓋不上,有的還空著,地上還有些這樣那樣的兒童玩具,像是被人不屑一顧隨手扔在那里的。珍珍站在屋門口,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不知道從哪兒下手。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張靠墻放著的長沙發上時,她一臉的愁容就開始帶上了不耐煩的神色。
“奶奶,你說這張長沙發該怎么辦啊?”她抬起頭朝樓上大吼了一聲。
奶奶其實是珍珍的兩個女兒愛坡兒和菊恩的保姆,因為女孩們叫她奶奶,珍珍也就跟著叫。奶奶家在美國,也有一個女兒,但住的地方離珍珍家開車單程就要四個多小時,所以平時不大回去,只是跟珍珍住,為珍珍帶女兒。這次,珍珍要搬到另外一個州去了,想來想去還得帶著奶奶。奶奶自己很愿意去,但她的女兒不同意。后來還是在珍珍的丈夫喬納森的一再請求下,奶奶的女兒才同意讓她先跟去一個月,以后再說。
“你不是雇了搬家公司了嘛,讓他們搬就是了?!蹦棠虖臉巧吓兊姆块g里輕手輕腳地跑出來,趴在樓梯的欄桿上,朝下壓低了嗓子喊。
愛坡兒四歲半了,剛剛去了幼兒園,菊恩才兩歲,此時正睡覺呢。
奶奶在珍珍家待得挺久了,愛坡兒就是她帶大的。因為這個緣故,珍珍跟奶奶說話就像跟自己的媽媽說話一樣,從來不客氣,也從來不裝腔做勢。有時,她甚至故意在家里把自己弄得疲疲塌塌、懶懶散散的,跟奶奶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覺得這才像個家,才是個有中國味兒的家。比如今天她就是這樣。可喬納森一在家就不行了。喬納森在豪爾德醫學院做外科學教授,他每天從醫學院下班回家,就差不多是晚上七、八點了。對他來說,晚飯時間是全家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時間。每個人不僅晚飯前要洗澡、更衣,而且吃飯時還得他倆一人坐在長餐桌的一頭,隔得遠遠的,說話不大聲點兒還恐怕那頭兒聽不到。愛坡兒從三歲起,就坐在高椅里,成為這家庭慣例的一部份了。菊恩還小,還可以跟著奶奶在自己房間里“放肆”。喬納森說,這是為了孩子,他要他的兩個女兒從小接受他家祖傳英國人的正統家教。珍珍開始還想暗暗堅持自己的風格,盼著家里的晚餐局面來個“和平演變”,但后來她發現喬納森是來真格兒的,是一絲不茍的。她想想也就算了,女兒們畢竟有一半是英裔美國人,也不能什么都“中國”了。
“這么個沙發也值得費那么大勁兒嗎?”珍珍帶著很多偏見,狠狠地白了面前的沙發一眼,又大起嗓門兒說:“這么重、這么笨的東西搬它干嗎呀?要搬的東西還多著呢,扔了算了!”她以為奶奶還在樓上呢。
奶奶這時已跑到樓下來了,正走進珍珍家人稱作“窩窩兒”的這間屋子。
“窩窩兒”就是家里人用的起居室,這樣叫是為了女兒們能知道它與客廳的區別;這里可以隨便,那里不可以隨便?!案C窩兒”里的四面墻,有三面都靠放著沙發,一面是壁爐。壁爐對面和左面的那兩面墻靠放著一套白色的皮沙發,拐彎處的小桌上立著一盞底座是煤油燈樣式的大臺燈,是喬納森花了三百多塊錢買來的,說是喜歡那個古董勁兒。壁爐右面的那面墻就靠放著那個珍珍不待見的長沙發。這張沙發底色也是自的,但白底子上面有細細的淺藍色的道道兒,看上去雖不如那套皮沙發松軟、舒適,卻也是很寬闊、結實的。只是三個活動的大軟墊靠背上,有兩個上面有愛坡兒和菊恩用彩色書筆涂抹出來的道道兒。
“哎呀,這丫頭,這么好的沙發,怎么就扔了呢?”奶奶說了“這丫頭”,說明她有點兒責怪珍珍的意思。一般地來說,奶奶還是挺尊敬珍珍的,珍珍大小也是豪爾德大學醫學院院長辦公室的主任呢。可今天奶奶又受不了珍珍大手大腳的作風了。“要不是我家離這兒那么遠,我就叫我女兒來拉走它了??刹荒苓@么隨便扔東西啊!”奶奶一面拿眼睛盯著長沙發,一面像是還琢磨著怎么說服珍珍,只可惜情急中想不出詞兒來,就叨叨咕咕地說下去:“我記得這沙發是一年前才買的,還能拉開了變個雙人床睡覺,我女兒和女婿今年三月份來的時候不就是睡在這兒的嗎?還是別扔了吧,怪可惜的,哎?!彼蝗怀湔渑み^了頭,還給珍珍一個笑臉:“你扔了它不如把它送給附近的中國朋友啊。”
珍珍聽到這話,也興奮地看著奶奶。不過,很快她臉上驚異的神色就又變為不耐煩了,她說:“送誰呀?我也得有朋友送啊!”
說到朋友,這真是珍珍的一大弱點。她家附近其實是住著不少中國人的,但奇怪的很,這些中國人中的女人,大多是作為她們丈夫的家屬來美國的。珍珍自己呢,是作為研究生來的美國,后來又拿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因為找工作不易,又想離家近,才拿了這份醫學院院長辦公室主任的活兒。平時,珍珍很少跟附近的中國人來往,但卻知道她們,因為她經常在社區中心的廣告牌上、商場的布告欄里或街上的電線桿上看到她們出售清理房間或看管嬰兒服務的廣告。另外,珍珍有時也難免因公務往她們的家里打電話,因為她們的丈夫有的在醫學院作學生,有的在醫學院的實驗室里作實驗員。奶奶說到把這沙發送給附近的中國人,其實是個不錯的主意,可珍珍想著她自己和這些中國人不遠不近的關系,不知不覺地臉上就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奶奶好像看透了珍珍的心思,用手背碰了一下珍珍的大腿,說:“哎呀,這丫頭,還猶豫什么呀?送給中國人不比你扔了好?我知道他們需要的!”說到這兒,她干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一邊用兩雙手在身體兩側的沙發座上摸來摸去,一邊朝珍珍抬起臉來,繼續說:“李太太家的沙發一坐下去屁股都能砸到地了;大張的太太上星期天跟我一塊兒逛舊貨攤的時候還說要找一張長沙發呢;郭太太前天還跟小郭吵了架,說是家里地方小,小郭又死不肯買折疊沙發,弄得她妹妹、妹夫來總打地鋪?!?
珍珍聽奶奶這么一說,也就覺得不如就照奶奶說的辦吧。她朝皮沙發靠拐角的那邊“砰”地一坐,拱了拱身子,把自己弄舒服了,就拿起小桌上電話機的聽筒?!澳棠蹋钐业碾娫捥柎a。”
“652---0606。”奶奶順嘴就說了出來。
珍珍撥了號碼沒幾秒鐘,電話就通了。
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珍珍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說:“哈羅,您是李太太嗎?我是珍珍?!眲傔@么自我介紹完,她就后悔了,又趕緊補了一句:“瓦特家的梅珍。你好啊!”
“噢,我當是誰呢,是丁奶奶家的珍珍呀!”李太太那里提高了嗓門兒,顯然很是驚詫,又焉然像是老相識。
珍珍顧不上想別的,只覺得比剛才放松了許多。她想趁熱打鐵,把要說的話趕緊說了,可李太太那邊又說開了:“珍珍哪,恭喜你
啦!瓦特教授高升到里遲茫大學去做系主任啦,多好啊!”
“哎呀,有什么好的,還不是忙得連覺都睡不安穩嗎?這不,還有兩個星期他就要上任了,我這里還亂七八糟地沒個頭緒呢!”珍珍只好接過李太太的話碴兒,跟她有來有往,但也沒忘了把話頭往自己要說的事兒引。“哎,李太太,我家里有一個長沙發不想要了,是那種能拉開來當雙人床用的,還挺新的,可就是讓孩子畫上了幾道兒杠杠?!彼X得自己像個推銷員似的,有責任詳細描述自己要推銷的貨物??赡棠桃呀浽谂赃呏甘之嬆_,叫她不要羅嗦了。
“噢,是嗎?”李太太那邊高興得叫了起來,珍珍覺得李太太一定是抱著電話聽筒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兒。她朝奶奶使了個眼色,像是說“真有你的,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
“嗯……可是……珍珍,我們家這里的樓梯特別窄,什么稍微大一點兒的東西都搬不上來啊。就說上回吧,我先生買了一個大屏幕彩電,還是卸了一節兒樓梯扶手,才弄進來的呢!還有,前些日子我們換冰箱,也……”
“噢,那就算了吧。謝謝你了?!闭湔渲雷约哼@樣打斷人家的談話是很不禮貌的,但李太太的話使她覺得有點兒怪怪的,她便插了進去,將談話“速戰速決”了。
“怎么樣,我說還是送人好吧。你看,你也不費什么勁兒的。”還沒等珍珍掛上電話,奶奶就趕緊表功了。
“什么呀,她不能要,她家的樓梯太窄,搬不上東西去。”珍珍有點兒抱怨地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抱怨李太太說話怪兮兮的,還是抱怨奶奶的情報不準。
奶奶皺了一下眉頭,想了想,說:“來,來,來,”說著就走到放電話的小桌旁,拉開那個小抽屜,說:“我這兒還有大張太太家的電話號碼,給她打。她準要的,這叫‘踏破皮鞋找不著,得來不費什么招兒’啊?!?
珍珍“噗吃”一下笑出了聲,說:“奶奶,那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管她鐵鞋皮鞋的,打這個電話。652--7898。”
珍珍就又撥。通了。
“喂,我是張太太,”那邊的聲音慢騰騰的,好像才睡醒似的?!澳阏艺l呀?”
“張太太,我是丁奶奶家的珍珍,”珍珍這樣開門見山地介紹自己,自我感覺很好,接著她就又信心十足地把剛才對李太太說過的話向張太太重復了一遍,不過又追加了一句:“這樣你也不用再去舊貨攤找啦。我家奶奶說,這是‘踏破皮鞋找不著,得來不費什么招兒’啊!”她說著,自己就先笑起來。
“哎呀,珍珍,真難為你臨走了還想著我們呀!”那邊聽完珍珍的話,就慢聲慢氣、哼哼嘰嘰地說起來:“嗯,珍珍哪,沙發我是很想要的,不過真不巧,我們昨天剛剛去訂購了一個,是帶電鈕、能自動伸開、自動合攏的。啊,只不過貨得等幾天才能到,熱門貨,搶手啊!人家沒有足夠的庫存,你有什么辦法呀?哎呀,對不起啦,珍珍,我現在不能多說話,得趕緊去干活啦!噢,忘了向你道喜啦。早就聽丁奶奶說,你們家喬納森高升了。到了那邊,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難姐難妹啊!”說著就也笑。
珍珍聽著聽著,就覺得渾身起了一層硬硬的雞皮疙瘩,她克制著自己內心的厭惡,使自己聽上去盡量客氣:“忘不了你的,張太太。謝謝啦,再見。”就掛上了電話。
還沒等奶奶問,珍珍就說:“不巧啦,人家已經買了一個啦?!闭Z氣里帶著點兒自嘲的味道。
奶奶覺得事有點兒不對頭,可又不知道不對在哪兒,便就像上了弦似的,又把小郭太太的電話號碼捧了湊到珍珍眼前,催珍珍再給小郭太太打。珍珍看了奶奶一眼,就也像上了弦似的,又撥電話。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電話鈴聲響了四聲,珍珍知道沒人在家,剛要掛,又突然鬼使神差地想來個惡作劇,便把今天說了兩遍的話,在小郭太太家的留言機上又說了一遍,而且說得是那么通順、那么流暢,甚至還有點兒抑揚頓挫的。她最后的一句話是:“要是你家的樓梯也很窄,或者你家昨天也買了一個,就算了。你也不用費心給我回電話了。”
“小郭家住一樓,珍珍!她丈夫是不會同意她買沙發的,昨天晚上她還跟我抱怨呢!”奶奶說完,就搖著頭,走出“窩窩兒”,上樓去看菊恩了。
珍珍往皮沙發上一躺,覺得渾身不舒服。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不起小郭太太的,可此時可刻,她顧不得那許多,也并不想再把沙發送給誰。她只想那樣發泄一下。
晚餐時,喬納森問珍珍為什么這么悶悶不樂。珍珍說那個長沙發沒法兒處理。喬納森說給包博不就行了。珍珍問包博是誰?喬納森說就是打掃第四教學樓的那個常常跟我打招呼的清潔工。珍珍說你可要小心些,人家恐怕不會要你的呢。喬納森說不會的,誰不會要一個除了一兩道杠杠以外基本上全新又免費的長沙發呢?說著就翻出學院的電話簿,找出包博的電話,撥通了,就跟包博說定了。
當晚,包博就帶著兩個渾身長毛的漢子,樂呵呵地把珍珍家的長沙發用一輛豐田小卡車裝走了。
責任編輯 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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