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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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家新
八月十七日,雨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難眠
雨帶來了盛夏的第一陣涼意
雨仍在下,從屋檐下傾下
從石階上濺起,從木頭門縫里朝里漫溢
向日葵的光輝在雨中熄滅
鐵在雨中腐爛
小蛤蟆在雨中的門口接連出現
而我聽著這雨
在這個灰蒙蒙的低垂的早晨
在這座昏暗、清涼的屋子里
在我的身體里,一個人在嘩嘩的雨聲中
出走
一路向南
向南,是雨霧籠罩的北京,是貧困的早年
是雨中槐花煥發的清香
是在風雨中驟然敞開的一扇窗戶
是另一個裹著舊雨衣的人,在胡同口永遠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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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受阻的車流,是絕望的雨刮器
在傾盆大雨中來回晃動
就在一個人死后多年,雨下下來了
雨潑濺在你的屋頂上,雨
將你的凝望再一次打入泥土
雨中,那棵開滿沉重花朵的木槿劇烈地搖晃
那曾盛滿夏日光輝的屋子
在雨中變暗
每年都會有雷聲從山頭上響起
每年都有這樣的雨聲來到我們中間
每天都有人在我們之中死亡
雨中的石頭長出了青苔
2001.8.昌平上苑
簡單的自傳
我現在寫詩
而我早年的樂趣是滾鐵環
一個人,在放學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鐵環從半山坡上使勁往上推
然后看著它搖搖晃晃地滾下來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勁地往山上推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寫詩多年
那個男孩仍在滾動他的鐵環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無聲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長出了翅膀
而我在寫作中停了下來
也許,我在等待――
那只閃閃發亮的鐵環從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時
濺起的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聲最深的哭喊
2004年
田園詩
如果你在京郊的鄉村路上漫游
你會經常遇見羊群
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
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
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著
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后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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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
消失在越來越大的雪花中
2004年
柚子
三年前從故鄉采摘下的一只青色柚子
一直放在我的書架上
現在它變黃了
枯萎了
南方的水分
已在北方的干燥中蒸發
但今天我拿起了它
它竟然飄散出一縷縷奇異的不散的幽香
聞著它,仿佛有一個聲音對我說話
仿佛故鄉的山山水水
幼年時聽到的呼喚和耳語
一并化為涓涓細流
向我涌來,涌來
恍惚間
我仍是那個穿行在結滿累累果實的
柚子樹下的孩子
身邊是嗡嗡唱的蜜蜂
遠處是一聲聲鷓鴣
而一位年輕母親倚在門口的笑容
已化為一道永恒的
照亮在青青柚子上的光
2005年
晚年的帕斯
去年他眼睜睜地看著
傍晚的一場大火
燒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
燒掉了他一生的珍藏
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詩
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
和畢加索的繪畫
那祖傳的家具和童年以來
所有的照片、信件
那歡樂的拱頂,肋骨似的
屋椽,一切的一切
在一場沖天而起的火中
化為灰燼
那火仍在燒
在黑暗中燒
燒焦了從他詩中起飛的群鳥的翅膀
燒掉了一個人的前生
燒掉了多年來的負擔
也燒掉了虛無和灰燼本身
人生的虛妄、愛欲
和未了的雄心
都在一場晚年的火中噼啪作響
那救火的人
仍在嗆人的黑暗中呼喊
如影子一般跑動
現在他自由了
像從一場漫長的拷打中解脫出來
他重又在巴黎的街頭坐下
落葉在腳下無聲地翻卷
而他的額頭,被一道更遙遠的光照亮
2004年
夜行火車
那是從前
當我乘坐火車時
總是不能入睡,總是在夜半醒來
在滿車廂的鼾聲中
看車窗外的燈火像濤聲一樣飛過
一個人坐在那里
久久地,任憑窗簾拂動
現在我一爬上我的鋪位就睡
隨身帶的書沒讀到幾行
便從手中滑落下
似有一陣濃霧從腦海深處襲來
無思,連夢也沒有
在哐哐作響的車廂拉動聲中
像一具尸體一樣被運送
而那個臨窗眺望的青年
仍坐在那里,仍懷著
人生第一次遠航般的激動
我醒來看到了他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他
(我也許是最后一次看到他)
卻在支起身子的一瞬,被一只手
從黑暗中沉沉拉下
橘子
整個冬天他都在吃著橘子,
有時是在餐桌上吃,有時是在公共汽車上吃,
有時吃著吃著
雪就從書櫥的內部下來了;
有時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剝著,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橘子,
吃著吃著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說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來一盤橘子,
其中一個一直滾落到故事的結尾……
但他已記不清那是誰寫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著橘子。
他窗臺上的橘子皮越積越厚。
他終于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床頭
擺放著的那幾個橘子,
那是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給他弄來的;
弟弟嚷嚷著要吃,媽媽不讓,
是他分給了弟弟;
但最后一個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擺放在床頭柜上。
(那最后一個橘子,后來又怎樣了呢?)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橘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的天氣里;
他吃得特別慢,仿佛
他有的是時間,
仿佛,他在吞食著黑暗;
他就這樣吃著、剝著橘子,抬起頭來,
窗口閃耀雪的光芒。
2006年2月
晚來的獻詩:給艾米莉?狄金森
自三十歲后
你就漸漸疏遠了人群
你的世界只剩下花園里一棵
孤單的橡樹
籬笆邊幾叢凋殘的百合
?。ㄒ胺渲辉谠~語間飛著)
還有樓上臥室里的兩扇窗戶
――一扇向南
一扇向西
讓任何人都很難
同時面對
在你死后一百多年
我來到這里
花園里的那棵古老橡樹仍在生長
告訴我什么叫做永恒
百合和鳶尾花星星點點
帶著異樣的明媚
黃昏――
阿默斯特的黃昏――
一天最明亮、寒冷的時刻
猶如一把大提琴演奏到最后
那驟然迸放的光
再一次抹亮你的窗戶
然后,死去
黑暗的某處,傳來搖滾的咚咚聲
2007年10月美國阿默斯特
和兒子一起喝酒
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么雄心壯志
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兩只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說
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呆呆地看著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2007年12月美國阿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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