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光,新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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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當潘維在長興開始他的寫作生涯的時候,中國詩壇正是一片狼煙四起的景象,據說先后有六十個流派粉墨登場,詩歌似乎患上了狂躁癥,變成了山頭、旗幟、宣言和飛沫,而潘維似乎與這一切無關,他驚人的才華溢出了生活的浙北小城和比作自己“棺材”的太湖,卻從開始就注定是一個孤本,一種彌足珍貴的落落寡合。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加入隱秘的先列,深藏,結晶?!?
詩人的出現比我們想象的還突然,如從時間灰燼中呼地跳出,煥發奇光異彩,卻往往成為人群中的遲到者。他的異端性和震撼力甚至助長了人群的謹慎、怯懦和漠視。
在潘維身上,我發現了一個極為奇怪的現象:一方面,打開近年來各種刊物和詩歌選本,幾乎看不到他的名字,唯一一次體面的亮相大概是2001年《詩歌月刊》第六期頭條的三十七首詩,另一方面,在浙江和稍稍擴大一下的江南,他是一個傳奇般的人物――寫作與生活的雙重傳奇已成為佳話。詩人們以興奮的口吻談論他,他的一些膾炙人口的詩句時常被朋友們掛在嘴邊,他的手稿被一再復印、傳播、收藏。還有,他咄咄逼人的詩人氣質,出色的朗誦才能,有點嚇人的充沛精力,一張孩子式的笑臉,對朋友的熱情好客,以及簇擁在周圍的眾多美麗女性……構成了從長興到杭州來回奔波的忙碌形象,或者如他自己所說的一種“玩具性”。當他跳上餐桌向杭城數百人朗誦詩作。仿佛置身南宋庭園,又像在馬雅可夫斯基的街頭,如一朵穿褲子的云,閃響著詩的雷電。
這個犯幸福和歡樂罪的人,有著對家的多雨多病的情感,他迷戀一種透明性――雨水、青春和鄉村的透明。他稱自己是“雨水的立法者,”認為自己得寵于水,一種透明的憂傷,除了水,幾乎已沒有別處的生活,恰恰是在水的透明世界里,詩人發現寧靜正在推動萬物明亮的齒輪。詩人寫了各種各樣的雨水:一滴爆炸的水、棲息在高處的水、作為一種飼料的雨、種植在曠野上的雨……他宣稱要把一滴水無限拉長,在一滴水中窮盡一個世界。在這個透明又龐大的雨水帝國中,詩人成為名正言順的“立法者”,鉆了上帝工作偷懶的空子,為萬物重新命名。同時,從詩人的寫作狀態來說,雨水充沛了神秘的啟示,生命進入喜悅和解放之中,是一次朝向內心自由的盛大回歸。
雨水是一個神圣的符碼,一把透明的鑰匙更是潘維青春期寫作的一朵火焰,一朵隱秘卻十分有效的火焰。他的青春傍水而居,從那里汲取光、乳汁和藍色的孤寂。詩人顯然感到了一種青春轉瞬融化的急迫,一種蘭波式的瘋狂,體內喚醒的蠻牛向生活澆下了超越現實的激情。但在籠罩一切的透明性中,激情并未走向乖戾、狂亂,而是清新、明朗和克制的,脈管里散步著憂傷也有著從容優雅的風度。
潘維早期的寫作基本上沿著《第一首詩》確定的方向進行,仿佛“農夫播種時的寂寞擊拍著藍色的湖岸?!彼麖哪戏洁l村背景獲得詩的靈感和精氣:稻子的百年孤獨,曠野里射出的點點星光,裊裊上升的秘密炊煙,暗藏在辣椒里的季節,住在鋤頭里的靈魂,唯心主義的窮人,等等,無不含著神圣的啟示。這個背景與詩人血肉相連,是從骨骼走向肉體的一個共同體。艾米莉,狄金森說,每寫下一首詩就是放下一個負擔,而潘維認為他寫作是為了減輕鄉村的痛楚。當然,潘維的鄉村是??思{意義上的,盡管采取了希梅內斯、勃萊式的親切明晰的呈現,其精神自足和靈魂自治試圖建起一座金字塔。的確,青春的黎明曠野上,金字塔已顯露一個萌芽似的尖項。
1989年是潘維的一個分水嶺,在他詩的山溝窩里,斧頭開始嗥叫。寫出《冬之祭》《一九九○年的褻瀆》《生命中流行鼠疫》等詩作的他,顯然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詩人似乎對“天才”二字厭倦了,要用一首反抗青春的詩闖入墓穴,尋找對話的超人和新的可能?!敖洑v了夏日玫瑰的語言,少女麝香的氣息之后/轉瞬無數輕柔的動作在一同挖掘黑暗”,透明性逐漸被灰色取代,因為灰色四處彌漫,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真實:“生活有毒/但沒有發明別的糧食可吃”“一種憂郁,正在飄落,飄落/經過一株干枯的酸棗”“希望吸空了滋養希望的土壤。”詩人住在用悲慘結構建造的空間里,從骨子里感知宇宙的荒涼,“在霞光里,在沒落中/我吃著照徹萬事萬物的苦膽/一顆顆吃著,吱吱作響”,詩人甚至極端地認為“易碎的生命需要的正是一點沉淪/一點暴怒和愛的毀滅”。這些作品,深受米沃什、布羅茨基、曼杰爾斯塔姆、沃爾科特等人的影響,詩人加倍關注現實、人性、虛無、痛苦等主題,在“描寫就是一切”的前提下,大量生存經驗和日常細節涌入詩中,使詩體飽滿,幾近爆裂,而情感的猛烈也達到了極致,像水晶般惡狠狠地閃亮。
然而它已經體現出詩人對長度、廣度、深邃性和豐富性的追求,一種對自我的近乎酷刑般的逼迫。它是詩人所說的“我們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用眾多靈魂組成的一個復合靈魂”的具體呈現,也顯示了要將個人的“這一次生活”溶人人類普遍性之中,以完成沃爾科特所說的“又一次生活”。或者抵達布羅茨基確定的目標:“倘若人類同其他物種的區別在于語言,那么作為最高語言形式的詩歌必然是我們人類學,其實也是遺傳學的目標。”這是一個獨特的文本,語言的縝密像一張絢麗的波斯地毯,其暗藏在經緯和圖案中的能量不可輕視,詩行的整齊如條石的壘筑,但在細微處,語言的靈活扭動(有時是強行)有著水蛇的柔韌風格。詩人迷戀語言的潮濕、黏性和糾纏,還有那些透漏亮光的縫隙,并強調,詩不是到語言為止,而恰恰是從語言開始。這是一席奢侈的語言盛宴,一次混亂的暴食暴飲。詩人最希望自己能像荷馬一樣,用語言獨自完成一場集體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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