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上的日子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朱天心
小時候每到春天都養蠶,學校門口的小店有論盒賣的,記得和妹妹每天一大早就死活不顧的跑到墳墓山上采桑葉,小心的喚著幾仙幾仙,但好像都養得不了了之,總不記得下落如何。
后來老二教我們養。訣竅是只要不停的喂擦得沒有濕氣了的桑葉。結果它們竟然也滿有一回事的蛻起皮,結起繭來了??偸遣煌浰鼈兺懫r的樣子,它們不像家里的小狗一樣是有表情的動物,但我是真的知道它們有多痛苦,常常忍不住替它們把皺囊囊的皮給拉下來。那時常守著養蠶的餅干盒邊想,長大,真不是件好事!
第一次覺得長大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學校門口的飼料行掛起了個很引人的大招牌,幾只狄斯奈卡通里的豬小弟,然后幾個大大的字”小豬出售”,我和雅雅剛上過小馬不學好,成天在泥潭里和小豬學打滾的那課,所以認得小豬這兩個字,雅雅說那四個字是小豬出租,我說是小豬出集,因為集常常給我一種很稠擠的感覺。每天中午放學時,我和雅雅都會吵一頓,兩人發誓打賭著各人的看法,然后一齊買沾著花生粉的豬血糕吃著回家。
后來我們終于學到售這個字了,每天走過飼料行門前,我們總會抬起頭來望一眼招牌,我想我的小豬出集,她想著小豬出租,兩人仍執著那份荒唐。升三年級的那個暑假,雅雅搬到東部去了,學校開始要我們背九九乘法,我生就對數學沒什么概念,背起來一個數字一個盹,真是苦極了。我常站在飼料行門口看招牌,默念著小豬出集,也想想雅雅的小豬出租,似乎比我的有道理,好歹我們的句子都比招牌上的好,有人情味得多。我總是滿心悵惘的愣站在飼料店門口。
初中有一度,我突然很鄭重的忙著替自己找丈夫,卻是一些都沒有覺到未雨綢繆的可笑。看到學校的男老師,我就會想到,若是我們結了婚,不知是一種什么樣的婚姻生活;看到電視影集的男主角時更會想,我和羅勃韋納的孩子的頭發不知是金色或是黑色,因為剛讀過生物遺傳,我的基因、染色體的考試都拿很好的分數。
后來對于選擇丈夫有了個結論,我自認為是一個很寬大很感性的條件,但凡只要有一個可以讓我崇拜至死的男孩就可以,噢,再加一個小小的理性條件,他得是個外國人,是個西方人,優生學暫不說,在我看來,外國人是比中國人好看上很多的,真有意思。
高中考完,就忘了有婚姻這樁事了,因為當時考上了個好學校,正雄心萬丈,高一還沒注冊,我就在驚想著臺大外文系和政大新聞系,拿破侖當不成沒關系,歷史上也總得留個名呀!而首先不沾染婚姻,就似乎是一樁很有風格的行事了。
從小我就崇拜偶像。每當一個偶像幻滅時,我就自己再塑造一個,所幸是一種理性的情感發泄,所以偶像一個個的幻滅并沒帶給我過太多的痛苦。
小時候,喜歡在一邊聽大人聊天,自己也喜歡翻翻書櫥,加上南魚座的人本就像大海一樣的浪漫,所以胸中的感情當是波涌得很不可收拾。我現在還常驚異自己在那樣的年歲里就知道該扮些什么樣的角色,父母師長說我天真活潑,跟同年齡的伙伴們,我們照樣玩過五關、踢罐頭,照樣玩男生愛女生,在仇人家的墻上寫王八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總會瞪著上鋪的床板發楞,想著今天《金瓶梅》中那段,西門慶和小書僮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背背沙特、卡繆、祁克果。
動物生就具有自愈的本能,所以我也很快學會調整自己的情感。我瘋狂的崇拜學校的一位男老師,后來在街上看到他拎著一條魚,我就決定崇拜巨人隊的沈清文,又從報上知道沈清文比我小上三個月,我就崇拜吳建國――這可保險得多。
初中時,接連看了幾部電影,就忽然很企慕起白發紅顏的愛情。我在每一個大人身上找尋伊麗莎白一世的海軍大臣西摩爵士的影子,幻想我是正當豆蔻年華叫他驚艷的小貝絲。后來迷上一個叔叔,他長得像喬治?史谷特,因此他就是桑堡的男主人,羅契斯特先生,我是簡愛,蒼白而謙卑。半年后,爸媽帶我和姊姊參加他的婚禮。我和姊姊舉著果汁向叔叔阿姨敬酒,我笑吟吟的看著他們,因為我篤信我們的柏拉圖式的愛情呀!我在日記上寫到。
有個同學的爸爸很漂亮,像極了卡萊葛倫。我就寫了一篇小說,叫”儷人行”,關于一個穿露背裝的女孩和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個冬日里開車到墾丁公園的事,因為南國冬日的迎風招搖的椰子樹,總給我一種浪漫得想哭的感覺,后來寫到那女孩在墾丁賓館里叫sherry酒時,想到女孩在冬日里穿露背裝,而且他們是精神戀愛,不能有什么肉體關系,總之,諸般不是,就沒寫下去了。
高中,我當了兩整年的慘綠少年,成天在日記周記上長篇大論,中間不時夾幾個時髦的英文字,每天晚上翻它們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真成了林懷民《蟬》里頭的陶之青。爸爸有他特殊的教育方法,他知道我抽完煙一定要刷牙,所以就名正言順的讓我在高二就抽煙,教我怎么吐煙圈,怎么從鼻子噴煙。我常愛穿著個下擺泛了些須須的大袍子,抱著吉他和沙林杰,叼根煙,唉!對自己,真心折極了。
有天背著書包回家,坐在公交車上,看中華路的闌珊燈火,打了個呵欠,想到要玩的都玩了,忽然很想同學,橘兒呀,死小孩。回到家,幫媽媽喂狗貓,看《洋城私探》,吃西瓜。
此后,忽然一絲玩心都沒有了,或許大專聯考開始對我有了壓力,或許因為這陣子教堂上得很勤,我在日記上謂之”回歸”,有句話”老夫三十年前看山水,山是山,水是水;三十年后看山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再三十年后看山水,山是山,水是水?!蔽乙辉俣撟约含F在這種心境的平和是尤為可貴的,比起以前常嘆“富貴榮華原一夢!”時的那種強抑自己不為外物所動的境界是高了許多的,重要的,這中間可是來著一層滄桑,我很大言不慚的以為,我真正長大了。或許,也不,退一步,這一個”回歸”的小環環,亦不過是整個生命成長中所必須歷經的一程。
現在想來,長大,依然是一件苦事,要割舍丟棄的太多太多了,尤其當發覺有一天我竟然也氣呼呼的打開大門叫外頭正廝殺著過五關的小鬼們安靜些時,那對自己是一種太大的震驚了。但是,動物與生就有自愈能力是不是?心情惡劣時,拿起吉他和媽媽和一首圣歌,還可以起來跳上一兩步,世界,依舊是很好的。
?。ㄟx自朱天心著《長大》)
轉載注明來源:http://www.hailuomaifang.com/9/view-87302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