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晃在正邪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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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青青河畔草》是《古詩十九首》中較為發露率真的作品,可借其管窺思婦詩的三種解讀模式。其一,比興寄托。即從儒家倫理道德角度,認為該詩是“男子作閨音”,委婉抒發懷才不遇的無奈不甘。其二,探究本事。即試圖確定作者名姓,坐實詩中人物的原型,挖掘詩歌背后的本事。其三,自然感發。即正視詩中的感情,認為思婦雖然明艷招搖,但其質樸俚野的相思值得肯定。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思婦詩 《青青河畔草》男子作閨音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边@首短小的《青青河畔草》,大概算得上是《古詩十九首》中最直率激切的思婦詩。不同于《行行重行行》《客從遠方來》《冉冉孤生竹》等描寫良家婦女深重而克制的相思,《青青河畔草》塑造了一個出身倡家的少婦形象,表露了她獨守空閨的寂寞難耐,以及守貞與否的矛盾心態。這似乎是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不甚正當的情感,古往今來的解讀存在較大分歧,筆者總結為三種模式。由于作者和創作時代都存疑,闡釋空間開放多元,輕易抹滅任一種解讀的可能性都有陷入獨斷的危險。那么它們的闡釋邏輯如何,來自何種批評傳統,又折射了怎樣的文化心理,將是本文要探討的問題。
一、比興寄托:無奈的“男扮女裝”
從儒家詩學的角度闡釋《青青河畔草》是民國前的主流?!读甲⑽倪x》中張詵、方廷珪認為該詩以思婦之美貌喻士人之有才,然而所遇非人。@近人隋樹森編寫的《古詩十九首集釋》搜羅了自元至清共九位學者的解讀,至少有劉履、張庚、朱筠、饒學斌、劉光菁六家持這種觀點??煞譃槿N傾向:或將光彩照人的思婦視作士人才華的正面自喻,或認為倡家女的不幸是士人身處亂世的隱喻,或批評“倡家女”成為“蕩子婦”屬于咎由自取,認為詩作是諷刺“輕于仕進而不能守節者”。那么,這些批評家為何都抱著“美刺”的前見,品咂出了男性文人的言外之意?學者張曉梅將“男子作閨音”的原因總結為“寄托說”“文體說”“同情說”“雙重性別說”和“女權說”五種。@具體到《青青河畔草》,筆者認為第一種“寄托說”和第四種“雙重性別說”可資參考。
“興寄”筆法濫觴于《詩經》,屈原進一步發揮為香草美人隱喻,后世逐漸固化為比興思維。其基本邏輯建立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妻為夫綱”之上,思婦棄婦與放臣逐子形成了文化心理上的同構。再加上“詩言志”觀念,文論領域形成了熱衷闡發微言大義的傳統?!氨扰d寄托”更被清代常州詞派發揚光大,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士大夫階層的社會責任感和進取心。
“雙重性別說”由葉嘉瑩提出。她認為每個人身上都存在陰柔、陽剛兩種氣質,字面上是怨婦的處境,潛在也積聚著詩人自身的情感。即使《青青河畔草》本身未必有諷喻之意,深受政教詩學浸染的學人卻可以此釋詩。說得夸張些,正應了魯迅先生那句名言:“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意在言外”的思維定式之所以發揮作用,應與該詩的語言風格有關?!翱沾搽y獨守”是如此俚野直露,再加上漢魏從事音樂演藝的“倡家”常被曲解為唐以后的青樓娼妓,愈發令人無法直視。然而此詩早已被《文選》等選本、鐘嶸等批評家經典化,又無法斷然貶駁。折中的做法便是“深文羅織”(王國維評張惠言)以開脫“罪名”。
但這樣的解讀有時難免落入穿鑿附會。試想,當我們沉浸于詩歌所營造的明媚春光,對思婦的慘然心境感同身受,就會生發出無盡意緒。限定為“男子作閨音”,無疑將讀者的萬千思緒戛然切斷,剩下千篇一律的復述。換個角度看,男性文人是否會出于憐惜替現實中的女性發不平之鳴,這方面的例證,前有潘岳《寡婦賦》,后有王昌齡《春閨》更進一步,雖然署名卓文君、班婕妤的詩作大可懷疑,但相傳《詩經》已有女性作品?!肚嗲嗪优喜荨非叭撌堑谌朔Q,后兩聯可視作第一或第三人稱,我們甚至無法徹底排除女性創作的可能性。
二、探究本事:撲朔迷離的戀情
近年來,漢魏五言詩的研究重又掀起熱潮。宇文所安《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和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的出版值得注意。二書都討論了《古詩十九首》的創作時代,質疑了文學史中的漢詩,從不同角度反駁了“五四”以來“新文學來自民間”的觀念。宇文所安認為,當今所見漢魏詩歌的面貌,是齊梁文人為了推動五言詩的經典化而建構出來的,在劉勰、鐘嶸等人的努力下,“無名‘古詩’再也不可能是建安之作,只因為別的地方——一個更早的時期——需要它們?!庇钗闹赋?,“古詩”與樂府以及大約作于2世紀后半葉的費鳳碑詩有極相似的句式,因為早期詩歌有一個“流動的共享詩歌材料庫”。
木齋則認為真正的五言詩直到建安時代才誕生,兩漢只是萌芽期。他通過考察曹植作品語匯,從《三國志·魏書》《魏略》等史書中鉤稽拼繪出曹植與甄后不倫戀情的蛛絲馬跡,考證出曹植是《古詩十九首》的主要作者,一舉推翻了東漢末年出自下層文人之手這一通行觀點。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和時代問題歷來眾說紛紜,代表性說法有:第一,西漢枚乘、傅毅說。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云:“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徐陵《玉臺新詠》將《古詩十九首》中的八首置于枚乘名下。第二,兩漢說。鐘嶸《詩品序》稱:“《古詩》眇邈……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钡谌?,曹氏父子、王粲說。鐘嶸在《上品》專論《古詩》時又說:“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笨梢娔君S的觀點并非鑿空,但結論堪稱石破天驚。他認為曹植因觸怒皇帝而被刪削,并嫁名枚乘以混淆視聽。
木齋認為《青青河畔草》是甄后被賜死前夕所作:“甄后自延康元年六月即留鄴而與丈夫分居,直到黃初二年六月賜死,此又何異于‘蕩子婦’?”但筆者以為該觀點有值得推敲之處。
首先,文字訓詁問題。且不談木齋將“河畔草”指為曹植在鄄城所見是否真實,試看他對“倡家女”的解釋:“‘倡家女’在今日如同罵人,曹植怎敢以此語比喻甄氏?這其實是今人的觀念,當時人并不以為意,曹丕兄弟的生母卞皇后,原本就是倡家女……詩人不過是使用形象的比喻,結合兩位女性的身世,來寄托對詩中女主人公一生遭際的無限同情?!? 長久以來,“倡家”與“娼妓”常被混淆,實為兩碼事。前者是漢魏以家族為單位的職業演藝群體,由于出入達官貴人之家,有嫁為其妻妾的可能性,但并非低賤淫蕩的工作,藝人主觀上也不會覺得不幸?!版郊恕眲t始于唐代,據《北里志》載,從貧苦人家買來或被誘騙進妓院的女子一入風塵就難以自拔。又李善注:“《史記》曰:‘趙王遷,母倡也。’《說文》曰:‘倡樂也。’謂作妓者?!笨梢姟肚嗲嗪优喜荨防锏摹俺遗笔亲鳛樗嚾说臉芳?,而非后世從事性工作的娼妓。
那么曾是“倡家女”,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到底是拿往日繁華與眼下凄涼對比,還是說曾是倡家女業已墮落,其不幸一直在延續?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曾檢索《文選》中“今……昔……”型句式,發現“并列相同境遇者少,對照不同境遇者多?!笨梢姟俺摇辈皇琴H義,而是充滿向往的追憶。而甄后在改嫁前是袁熙之妻,就算命途多舛,與倡家也談不上有共鳴。
其次,“感甄說”是否確鑿。木齋認為甄后之死與曹植有關,“甄后之死,是由郭后詆毀所致,而郭后對于曹操之決定立嗣的問題,起著關鍵性的作用……黃初二年春夏之際,正是曹操剛剛經歷喪父之痛”,故對甄氏難免惺惺相惜。對此袁濟喜有過精辟論述:“私密版的《古詩十九首》是木齋先生打造出來的模型……木齋可以將發生在魏文帝曹丕黃初二年(公元221年)兩件并沒有內在聯系的事情,即曹植受到監國使者灌均彈劾而被處罰,與甄后賜死聯系在一起,以證明他們因戀情敗露受到曹丕報復?!@種對于原始文獻的誤讀是值得我們質疑的?!苯陙韺W界基本對“感甄說”持否定態度,這個出自唐傳奇的感甄故事實屬后人的無稽附會。
以史證詩,追究《青青河畔草》背后的本事,令人想到歷代讀者對阮籍《詠懷詩》、李商隱《無題詩》的諸般猜測。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以意逆志做出大膽假設時,一定要仔細求證作為支撐。
三、自然感發:“淫鄙之尤”與人生實相
拋開諷喻或本事,是否可以透過《青青河畔草》解讀人情與人性本身?清代張玉轂、方東樹的批評大約屬于此類,但他們對詩歌內容持批評態度。如方東樹云:“令此女昔不為倡女,則獨守已慣;或今不做蕩婦,則行有歸期?!鼻逡郧半y道沒有更多此類例證嗎?陸機擬詩有一定參考價值:
靡靡江離草,熠耀生河側。皎皎彼姝女,阿那當軒織。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良人游不歸,偏棲獨只翼??辗縼肀L,中夜起嘆息。
陸機他將主人公身份替換為“姝女”和“良人”,收斂了原詩的怨氣,免于俚野粗陋之譏。此擬詩是否讀得出諷喻之意?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20世紀以來,最早正面肯定《青青河畔草》的要數王國維。他推崇真實自然,雖仍不脫士大夫習氣地指責“空床難獨守”實乃“淫鄙之尤”,但“無視為淫詞、鄙詞,以其真也”。
朱自清的看法更通達。他認為,《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婦雖不是怨而不怒的貞婦,但不代表她一定放濫無恥:“世間是有‘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頭,有她的行徑……只要真能表達出來這種女人的別恨離愁,恰到好處,歌詠是值得的?!边@番議論令人拍案叫絕??桃饣乇懿淮聿淮嬖?,不如正視這樣一種現實。
葉嘉瑩則從人類情感“共相/基型”的高度出發,指出《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婦與《西北有高樓》中矜持高潔的女子,區別在于追求層次不同。這實在發人深?。?
這首詩中的女子是炫耀的、世俗的,她所追求的,僅僅是一種感情?!械娜藢幙扇淌芨星樯系墓聠渭拍非蟮哪耸抢硐肷系臐M足。……對于一個有才能的男子或者美麗的女子來說,當得不到別人賞識時,總會產生一種寂寞的感情,而這時候往往也是對品格操守的一個重要考驗的時刻?!半y獨守”三個字,實在是寫盡了千古以來人性的軟弱!
總結全文,從古至今《青青河畔草》的題旨解讀搖晃在“正邪”之間,涵蓋了思婦詩的三種詮釋模式。因為生怕招致“淫野”的批判,曾經歷了蔚為大觀的經學闡釋,在現當代逐漸過渡到自然感發,還有學者在詩歌本事方面做了大膽探索,但仍需謹慎斟酌。值得注意的是,面對思婦詩這一源遠流長的題材范式,既要避免穿鑿附會,也要考慮到特定的批評傳統與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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