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貓的時候才會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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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白,就是廣西畫家王國仕,壯族人。
我所見到的他最早的作品,是其在廣西畫的一批純水墨花鳥,多為四尺豎幅,每張與一首節氣詩相配。中國的二十四節氣,反映著一年中季節、天氣、物候的變遷,它是農人田事的歷法,也是天地生息的標識。忘白以花鳥來表現節氣,顯然是其中包含著自然精神與詩情畫意,感而動之,發而為筆墨。畫中繪有鴨、雁、野雉、鷺等禽鳥,以及蘭、竹、蘆、蓼花、芙蓉、百合與其它山花野草等,這些生動之物,多用濕潤之筆表現,且以水墨渲染,物象籠罩于蒼茫氤氳的氛圍之中。忘白像是有意將這些物象置于南國四季中,水澤田野間,并灌注風、雨、霜、露、雪,使畫面幽隱地體現出了由節氣的變換而帶來的微觀自然征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將忘白的這批作品稱為“節氣花鳥”,它與表現傳統文人趣味的寫意花鳥有所不同,這也是我當初看到忘白這些畫時,內心為之一動的原因。不過,這些畫也并非完美,如一些禽鳥的造型還欠講究,刻畫方式也略顯簡單,表現草木的線條較為單薄等。忘白后來對這些問題也有了清楚的認識,這似乎促使他以后將力氣用在了傳統花鳥畫的造型與技法規訓上。
忘白在邕期間還有幾幅畫令我注意,即《曼生印象》《有陽光的早上》《有夢的下午》以及《晨曦之夢》等。《曼生印象》表現的是清代書畫篆刻家陳鴻壽(字子恭,號曼生、曼公、恭壽等)創制的紫砂壺,即世稱的“曼生壺”,忘白并未對我講起他創作這幅畫的緣起,但我所知忘白喜茶,且皆以紫砂泡飲,可想而知他應該接觸到或用上了這種富于文人雅趣的“曼生壺”。這幅畫面上一把赭紅色的大壺位于中間偏下處,十分突出,此壺上下又擺列著顏色、形制不同的壺?!奥鷫亍币詻]骨法描繪,以顯其溫潤柔和之質感,并使其處于非現實空間中,有點超現實與游戲意味。另外三幅皆以貓為描繪對象,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晨曦之夢》,一只巨大的黑貓矗立于畫面中央,頂天立地,神情冷峻自若,又像是警覺注視著什么,或又露出孤獨自在的意味,貓的兩側繪有一側一背兩個女人,著蕾絲內衣,體態嬌柔,溫軟性感。在表現方法上,貓先用密實的細筆疊加畫出毛發,再用濕墨反復渲染,分出凹凸結構,整體效果厚重沉穩,特具分量感;而女體則淡勾薄染,輕盈如夢。貓與人在位置、畫法、身體感、神態上形成對比,由此設置了兩者互喻的語法,貓猶如直面現實的人,人好像是夢境中的貓。那只貓又像是作者自況,可能在創作此畫的時候,作者正感知或體驗著某種現實境遇。我想那只貓應該是雄性。我最欣賞這幅作品,出于我的個人臆想,它體現著現實、心理、夢三種世界,它同樣是非現實時空,帶點荒誕與魔幻,而現實的迷色永遠橫在眼前。
這樣帶有表現意味和探索精神的創作,在隨后出現了停頓。如果說忘白的在邕作品(就筆者所見),因地域氣質與現實生活,多少帶有一點自我意味,表現出些許清新與銳氣,那么在離邕之后,他便幾乎完全進入花鳥畫的近現代傳統,浸淫在被集體認定和傳承的歷史經驗中。
2015年秋天,忘白進入中國藝術研究院攻讀美術學博士學位,其研學方向是中國畫與美術教育,日常主要畫花鳥。在京三年中,他經常描繪的是牡丹、荷花、梅桃、蝶雀、鳥蟲等傳統文人畫家們喜歡的題材,其表現方法與所呈現的視覺特征,也緊靠近現代大寫意花鳥畫的筆墨路數與格體形態。對于他的這種繪畫行為,我曾問及他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忘白曾有這樣的意思:他以經典作品所構建的高度規范與質量標準要求自己,是為了錘煉和提高對花鳥畫藝術語言的表達與技藝控制,以及畫面經營能力,而這正是自己的弱項,他要補這個短板。他同時表示,當他具備了對傳統花鳥畫語言的一定駕馭能力后,就可能會拋棄它,走反叛的道路,再回歸到自我表現上來。依其所表,忘白這三年的所有繪畫實踐之目的,其一從思想上對前人所創立的花鳥畫法進行深入認知,似乎有進入學統之意,其二要握技在手,經驗的修辭、布局、造型、勾線、施墨、用色等,皆能合乎軌轍,傳統這一套“我可以做”。
顯然,忘白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對比在邕時的那些水墨花鳥,此時的作品更講究、更精致。當然,從另一面說,也更顯得中規中矩,嚴守繩墨。他依然是想通過先師法前人,習得經驗能力,再探索新方法,建立自我風格,這是多數人所談所走的路子。忘白在北京期間的花鳥作品多為小幅,其日常操作,多按照一定的套法格式進行,且帶有一定的休閑怡情性質,如此雖然對造型、筆墨等表達運用得更準確、熟稔、老到,但卻幾乎很難見其作品中的研究性、分析性、靈活性的理性思辨因素。另外,他對傳統的學習,更多的是對近現代吳昌碩、齊白石、陳半丁等人確立的圖式、造型與筆墨形態的仿學,而極少向更遠的傳統上溯。若此,他對傳統繪畫美學思想上的認知與思考,就欠理性的深入與清醒的批判,他所掌握的傳統花鳥技藝就不容易生發出助其反叛的力量,而更多成為純經驗的與純手腕筋肉動作習慣的物理運動。
坦誠地說,雖然忘白在京期間有自己的想法,作畫勤奮、認真,且看其畫也感到很美,但我并不特別欣賞那些作品,畢竟還是缺少創造性的生機與活力。我在其畫中感知不到可嬉笑、可怒罵,性情不遮,言行豪氣又隱含著幾分狡黠,能飲能聊能戲又有幾分琴蘭之優雅的忘白,更看不到那只貓的影子。不過,忘白也說得明白,他就是在忠實地學習前人,掌握經典,難怪缺少個性,這么說是不是完全就對呢?即便是感到了“美”,但筆者認為,這樣的美由于多是習慣性的、經驗性的,亦帶有不易覺察的誘導性與鉗制性,因此便失去內在的個性、活力與自由,審美客體亦容易失去審美的自我性與再創造。畫家通過作品告訴觀者:這就是美,與觀者通過作品發現了美,這兩者是不一樣的。美即創造、即自由,這對藝術家與觀者,都是一樣的。
不能否定,忘白那三年在繪畫上的虔誠與努力,以及基本實現了的初心設想,也不能非議其所遵循的藝術路子,但不知是否在這幾年的繪畫實踐與行走中,有過反思。我一直期待蹲在廣西的那只貓出現,不合群地喵喵幾聲。
2018年夏天,忘白為博士畢業展覽創作了三幅作品,而未展出的那張我認為是最好的。這張名為《晚霞殘照處舊憶去當年》的畫,在造型與技法上,不僅集聚了忘白三年學習經典的經驗與能力,還將在邕時的水墨花鳥中大面積水墨渲染的表達方式運用到了這張畫中,且運用得更趨成熟,也更具難度。這片水墨豐富微妙,在整體的濕潤感中,顯露出些許斑駁肌理,并有微妙虛實的線條若隱若現,在這樣一個綿延四維的水墨時空中,浮游棲息著蝴蝶、蜻蜓、飛蛾、甲蟲等小生靈,從畫幅右下邊緣向左上角生長著的大樹邊掠過一個大鳥,占滿左上角的混點樹葉中蹲臥著一只蟾蜍,其下方懸著暗紅色的太陽,一支用白線勾勒的芙蓉趨向著無光的太陽。題中的晚霞并非一抹朱砂那樣的通常畫法,而是完全將微弱的紅色融入暗灰墨中。這片水墨在畫幅的中下方圍出一個光亮的門洞狀空間,其間,一塊從暗處進入的石頭上,臥、立著雌雄兩只野雉,其后掩映著竹與水。幽暗與明朗的兩個區域對比強烈,又恰生妙處。
這張畫最迷人的地方,還在于這片水墨所營造的迷茫意象,它隱隱地傳遞出了一種寂寞無言的氛境,那蟾蜍、太陽與芙蓉的圖像組合,又顯出了某種神秘詭異的味道。忘白的京華生活已終,這片水墨就像是已經落下的帷幕,或許唯有通過那一孔光亮,才能將曾經的生活憶得清晰、憶出形色。
或許忘白在創作這幅畫之前,就已經設置好了這種空間結構和表現語法,并順利展開;也有可能開始就是想描繪各種動、植物形象,一貫地完成作品,但在這個常規制作中,忽生異想,刷上大片水墨,留出一小片光亮,形成別樣構象;還有可能是上述常規方式難以為繼,出于拯救畫面之需,而另出招數。但不管這張畫是怎樣生成的,我們所最終看到的,是一件顯現著妙想、奇招、佳構的獨特花鳥畫作品,雖然在物象的具體描繪上,依然運用的是忘白之前習得的傳統方法,亮處的野雉亦略有平面之嫌,但并不能依此就否認這張畫是一幅好作品。這張畫能夠成功,并生出別樣意味,正在于這一大片巧妙精微的水墨。
我似乎又瞥見了那只貓的影子,但一轉身就又不見了。
畢業后,忘白去了南通大學藝術學院執教,他在那里繪制的作品,仍然接續著北京時期的形式與趣味。他居所的墻上即掛著這樣的作品。
在藝術的路上行走,怎樣才能成為形塑自己的助力,或發現自己的基礎能量?如何面對中國美術史中的趣味與精神、理想,以及由此帶來的符號、方法、圖式、造型、技術等,而不是將這些東西拿來于紙上,一次次將其再經驗化,使得美學與技術更趨概念與僵結,這是重要且要命的問題。那種純經驗的繪畫形式可以玩賞,可以品味,可以所謂高雅,但沒有精神活力與生命脈動,這絕不是標識自我當下存在的藝術,成長于當下時代語境中的藝術也絕非是這樣的。
我希望那只廣西的貓,能跟隨忘白游走四方,形影不離。忘白,毋忘向眼前世界表白自己。
王國仕
忘白,本名王國仕,1978年出生于廣西天等縣,壯族。
2005年考取廣西藝術學院中國花鳥畫方向研究生,師從伍小東先生,2008年獲碩士學位。
2008年至2014年任職于廣西藝術學院中國畫學院。2014年廣西美協推薦參加中國美協舉辦的“第三屆西部青年美術家創作高級研修班”學習一年。2015年考取中國藝術研究院國畫教學與技法研究方向,攻讀美術學博士學位,師從陳綬祥先生,2018年獲博士學位。
現為廣西美術家協會會員,南通大學藝術學院教師。
曾多次舉辦個人展覽,多次參加各類畫展并獲獎,多次參與各種類型的藝術策展活動。參與編纂《中華文化思索講義》叢書、《大隱題畫賞析》。出版有《枕石畫集》《忘詩樓雅集》《大樂無聲——忘白花鳥畫精品集》《采集——忘白詩詞畫選輯》等多部畫冊、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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