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塬上的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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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路 生
從甘肅靖遠縣五合鄉鄉政府南行30里,便來到了一個叫蔡家塬的地方。從蔡家塬上向西望去,可隱隱看到黃河的影子。我們要去的是塬上一個叫堯莊的村子。通往堯莊村的路大坑連著小坑 ,一副崎嶇不平的樣子,遠遠看上去,仿佛是一條混沌的河流揚起的浪濤。三輪車顛得要命,本來半個小時就可以趕到的路程我們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十奶拉開了電燈,炫耀般地問了記者一句:“亮吧?”
到堯莊時,太陽已經西斜了。向村民問起村莊的歷史,村里的幾個年輕人都建議記者去找“十奶”。
十奶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很是健談。從12歲來堯莊村到現在,她已在這里生活了50多年。趕到十奶家已經是星星點燈的時辰,聽說記者是來采訪的,十奶很是高興,坐在炕角里的她順手拉開了電燈,炫耀般地問了記者一句:“亮吧?”
堯莊村是2000年才通上電的。十奶首先給記者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在通電之前,堯莊村每到夜晚總是一片黑暗,那樣的夜晚很是安靜,兩戶相距不足百米的人家,雞犬不僅可以相聞,人們也可以“無線”對話。那樣的夜晚村里人都是在煤油燈的滋滋聲響里度過的,村莊里沒有一臺電視。2000年9月18日通電那天,有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在狂喜中從院子里跑進了屋里,對著明晃晃的燈泡連磕了三個響頭:“老天爺,這東西怎么這么亮??!”這個女孩就是十奶的一個孫女。
在聽十奶給記者講這些時,她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很靦腆的那種?,F在,十奶的這個孫女已經上高中了,成績很不錯。十奶對記者說,要是她的孫女能考上大學就好了,但十奶又說,現在供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對一個農民來說就更不容易了,她不知道將來她的孫女考上了她應該去哪里弄那么多的錢。但坐在一旁的十奶的五兒子聽到這句話卻有些不耐煩了,他氣乎乎地對十奶說:“花再多的錢我們也不向你要,瞎操心!”
十奶告訴記者,堯莊人都是民國18年(1929年)從靖遠縣雙隆鄉一個叫發義埠的地方搬到這里的。她說民國18年是大荒年,天旱,連一點雨星星也沒下過,農民什么收成也沒有,靖遠的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老人們后來把當時的這情形編成了一首民歌,歌詞大意是:“民國十八年,人吃人來狗吃狗,老鴉和雀兒吃石頭。”十奶說,她沒經過那個年頭,但過去的老人一提到那個年頭都忍不住會哭的。
十奶姓王,十六歲就嫁給了陸姓人家,因為丈夫在陸姓家族里排行第十,所以現在的青年們都叫她十奶。
十奶說,她剛來堯莊的時候,雖然住在蔡塬壕的窯洞里,但那時這里的風景真好,夏天山梁青青的,山坡上開滿了野花,還有野雞和野兔子到處奔跑,哪像現在,人們把坡地都開墾光了,草沒了,花沒了,連兔子糞也不見了。十奶說,堯莊人口少,蔡家塬也沒住多少人,在塬南邊的山里精溝子(光屁股)跑一天連個人影也見不上。
十奶有6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為十奶生下了10多個孫子(女)。十奶的這些孫子(女)現在都上學了,有的已經上了高中。記者到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十奶的家里很是熱鬧,一會兒這個孫子問她要這,一會兒那個孫子又問她要那,一會兒這個孫子和那個孫子打了起來……十奶說每逢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就會鬧得要命,但沒辦法,人就是這樣的,由一個變一群。
一所破敗的學校,學生越來越少。
堯莊村的學校位于村子的中間位置,若把它當成一只大鳥,那么,村東頭和西頭的30多戶人家,就是這只鳥身上的兩扇翅膀。第二天一大早,記者便來到了這里。
幾年前,堯莊村的住戶遠不止這些,后來山下的川地里引入了黃河水,政府出資讓村里相當一部分人搬遷走了。拆遷后的房屋使原本還算整齊、安靜的堯莊村多出了幾許蒼涼破敗的味道。
鐘聲響過之后,校園里傳來了學生們朗讀課文的聲音,時而整齊、時而吵雜,傳遍了整個村子。堯莊村的小學只有40來個學生,都是一至四年級的。因為只有一棟校舍的關系,一二年級、三四年級只能合用兩個教室。學校有5名老師,除校長沈渭華之外,剩下的4名全是民辦教師。沈校長告訴記者,他已在這個學校工作了20多年,現在他帶的學生大多是以前他帶過的學生的孩子。他是2001年才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的。他說,這個學校以前是個戴帽小學(有初中的小學),學生近二百人,老師也有10多個。后來,人們搬遷,學生少了,學校也被拆去了一大半。那時,學校有食堂,還有一部分初中的學生住校,不像現在。
記者看見,學校土夯的圍墻有好幾處已塌了,學校原來磚砌的大門也不知被誰掀翻了,空蕩蕩的操場上立著兩個早已不能使用的籃球架,像是學校一面破舊的招牌。村民們傳言學校要重新擴建,但沈老師說他一直沒有聽到這方面的消息,他說這不可能,因為大多數人已搬走了,這幾年國家搞退耕還林,堯莊居民可能要全部搬走,再在這里修建學校沒有多少“意義”。
在沈老師的推薦下,記者見到了學校的許存叔老師。他個兒不高,清清瘦瘦,頭發有些長,臉上土蒼蒼的,整個人往那兒一站,仿佛一桿風塵仆仆的竹子。他在這個學校當民辦教師已經10多年了,但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正”,主要是沒有文憑。為此,他參加了自學考試。他說,16門課,要讓他這個40多歲的人一下子拿下來,真是有些難。許老師家先前也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后來,他響應政府的搬遷政策,于10多年前把家搬到了塬下的川地里。
和記者聊天的時候,許老師把爐子下的爐灰扒出來,一點一點地向外撿還沒有完全燒過的煤。他說,學校拉一車煤不容易,每星期給老師分的煤也很有限。學校沒有食堂,許老師每天都要給自己做飯,不像其他老師可以回家。有時,一個人懶得做,他只能“開水兌饃饃”湊合著過了。他說,不知為啥,這幾年堯莊村的人越來越窮了,有的娃娃上學,家長連學費都拿不出,只能到學校來欠,欠下又一年半載還不了,還不了,他們民辦教師就一時半載拿不上工資……
許老師向記者講述這些時,室外突然刮起了風,塵土從門縫與窗縫里鉆進來,落在他面前那堆積如山的學生作業本上和辦公桌上。記者注意到許老師的頭發有些臟亂,發絲間分明可以看見細細微微的塵沙。風在窗外呼號,天地間一下子變得昏暗了起來。許老師說,這些年就是這個樣子,一刮風,黃土就亂躥,老是塵土飛揚的。之后,他又對記者說,學生開學了,他在塬下的鎮上買了一雙30元的“皮鞋”和20元的褲子。他說要不穿得破爛了,在學生眼里形象不好。
村外有很多墳塋,里面埋的大多都是年輕人。
出了學校,記者在村外的塬上看到有很多的墳塋,帶路的小伙子告訴我們這些墳大多是年輕人的。這使我們有些吃驚。小伙子對我們說,因為離煤礦近,十多年前,村里一些小伙子輟學后就去煤礦干活,國家開的大礦進不去,只能到私人開的小煤窯里干。小煤窯很危險,村里十來個年輕人的命就丟在了那里面。小伙子又說,這幾年,國家不讓私人開煤窯,封了很多非法小煤窯,他們打工就沒地方去了。他說,現在干啥都要有文化,村里年輕人的文化程度連初中都不到,也沒啥手藝,沒地方打工,只有指望土地,而這幾年雨水又少,很多人只能把肚子填飽,錢缺得要命。
小伙子帶我們去采訪了村里一個叫張英花的人。
張英花坐在自家的墻角里,仿佛一尊雕塑。對于記者的采訪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只是反反復復地念道著一句話:“我的娃沒了……我的娃沒了……”她才50多歲,但已經蒼老不堪了。
張英花家有7間房子,但他和丈夫陳里都住在房子西邊的一口窯里,窯里沒有生火,有些冷,但收拾得很干凈。記者了解到,張英花的兒子陳玉軍十年前初中畢業,因為沒有考上師范,就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煤礦,在一個私人開的小煤窯里背煤,只上了三天班,人就死在了煤窯里,原因是煤窯塌方。張英花和丈夫陳里僅有這么一個寶貝疙瘩,聽到兒子的死訊,張英花的神經就有些不正常了。一個月前,她坐一鄉親的三輪車去塬下的鎮里買東西,車還沒到鎮子,她就往下跳,說是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在叫她。結果,把自己險些給摔死,記者去她家的時候,她才出院不久。
看著張英花的樣子,記者心里隱隱地有些難受。帶記者來的小伙子對記者說:“人就是這個樣子,心勁沒了,也就什么都沒了!”小伙子還說,在生產隊那陣兒,張英花的潑辣是出了名的,收麥、打場、種地都是個好手。
在絕望與期待之間
在村里采訪的十多天時間里,記者曾作過這樣的一個統計:幾乎所有的人家人均年純收入都不足千元。這個數據是讓人吃驚的。說到村子里最貧困的人,當然要算陳玉治了。
數年前,陳玉治還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但結婚后,他去煤窯背煤,煤窯塌方,使他變成了一個殘疾人。
陳玉治站在自家門前,朝我們微微地笑著。他家是土夯的院墻,院子里很臟很亂,風從外面吹進來的沙土在墻角里落了厚厚的一層。陳玉治說,這幾年,他家常常是吃了早頓無晚頓。最初時,兄弟們還能幫他一把,但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政府每年都給他一些救濟但遠不能解決問題。他說,幾年前,他還可以挖甘草弄幾個錢,給家里填補填補,但現在不行了,國家限制了,不讓挖也不讓收了。前年快過年時,他家無米下鍋,他妻子只好到附近的村里去要。他說,鄉里鄉親的,當乞丐不好受,有很多人認識咱,咱張不開那個嘴啊。
陳玉治的三個孩子都在堯莊村的小學上學,因為家里生活條件困難,學校為他們免去了學雜費。他說,如果能讓孩子們睜個眼認識幾個字了,他就不打算供孩子們上學了,讓他們聽天由命去。
村里還有個叫胡廣義的人,把自己的三個孩子都供成了大學生,現在,他的孩子有兩個已經工作,一個在蘭州大學讀大三。提到供學生讀書,不怎么愛說話的胡廣義眼睛猛地變汪了。他說,這幾年他供學生花了的錢,少說也有十幾萬,這對一個農民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他說,為了供學生,他在外面打工,整整5年沒有回過家,妻子也這5年沒吃過一個雞蛋,他們想著把錢存下來,哪怕是一分錢也要存下來讓孩子們上學。他說,村里的人現在都羨慕他,但他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苦過來的。他告訴我們,他的三個孩子都因為上學時吃不好、穿不暖,得了關節炎。有一回,他去給當時還在靖遠縣城上學的大兒子送干糧時,見兒子的宿舍里冷得像個冰窟窿,就不由自主地哭了一路回來……
胡廣義拿出自己兒子寄回家來的照片給記者看,臉上寫滿了身為人父的驕傲。照片是大兒子的,和一個漂亮的城里姑娘在一起。胡廣義說:“興許再過二年,我在城里就該有孫子了!”他還告訴記者,以后若是孩子們工作好了,接他去外地的城市,他會想堯莊的。
記者手記
這是一個正在消逝的村莊。70年前,這里的人們為躲避旱荒和饑饉遷到了這里;70年后,還是為了躲避旱荒和饑饉,他們也許不得不遷往別處。在一個已經喪失基本生存條件的地方,一個村莊的消逝,無論是對于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還是承載這個村莊的土地,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在西部,像堯莊這樣的村子還有很多。堯莊的命運變遷也許正是西部貧困地區即將發生巨變的一個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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