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上的“寡婦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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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玉真
有一個叫桂芳的女人在叫我:“哎,我認識你,你還記得我嗎?”
我仔細看她,想起來了。三年前,我到柴達木位居世界海拔最高的鉆井隊采訪,正逢桂芳從四川來柴達木西部丈夫工作的鉆井隊生孩子。那里叫獅子溝,是連獅子都不敢去的荒山,每一口水、每一粒米都要從外邊運進去。桂芳到山下基地生了一個兒子,就回到山上坐月子。住在簡陋的活動板房里,乳房鼓鼓的,孩子正吮吸著,奶水像泉水一樣流進孩子的生命里,而她的嘴唇干裂著幾個口,凝著血。
太令人驚訝了,我甚至相信這個叫桂芳的女人就是書中描寫的修煉了幾百年的仙人,她的這一舉動表現了凡人難以想象的境界。更有趣的是,她給兒子取名快樂。從她的神態看出她心靈深處的快樂,她還要把快樂傳給兒子。
“桂芳,真沒想到在村里碰見你!”
“你會更想不到,我的兒子已經走了半個月了?!?
“你兒子快樂,他走了?不會吧!”
三年前見到桂芳,她的兒子出生半個月,今天與她重逢,她的兒子去世半個月。生與死,用這種巧合來告訴我什么?那半個月的分量怎能與這半個月的沉重相比?從她的眼睛里我才恍然醒悟,就是修煉得道的神仙也難以抵抗失去親人的悲痛。
桂芳把我帶到她的家里,一路上就忍不住給我講述自己的經歷與痛苦―――
“兒子走了,哎,才三歲就走了,我哪想得到呀,他走得很突然。自從生了他,我就下決心到柴達木來??鞓穬蓚€多月,我就回四川老家去辦調動。說是縣里邊的廠,不辦調動。不辦就不辦,我就辭了職,能在老家當工人,也能在柴達木當工人。我就把戶口辦到柴達木。回到柴達木就搬到‘寡婦新村’了??墒倾@井隊的叔叔們想快樂,我就經常帶著快樂搭車去隊上。獅子溝的鉆井隊里,鉆工們爭著抱我兒子,連他的爸爸都搶不上。
鉆井公司領導給隊上送錄像機,鉆工們看上了錄像。說:‘快樂,這是你給我們帶來的快樂?!?
快樂的爸爸把快樂抱到鉆塔下,快樂很有興趣地仰頭看,不讓他看他就焦急地打爸爸。他喜歡鉆塔,以后一定是個鉆塔一樣響當當的男子漢!
我想好好培養快樂,可是他卻走了。他還有好多愿望沒有實現……鉆井隊一位鉆工叔叔在彈電子琴,快樂學著叔叔在琴上亂彈?;氐健褘D新村’,快樂還經常兩手做彈琴的動作。我就給兒子許諾:只要有機會,媽媽一定回內地給你買一臺電子琴??鞓纺樕蠘烽_了花。
他爸爸半年才回來一次,我又到裝卸隊工作了。快樂很孤單,我就給他買了一只小豬,陪他玩。一天干活回家,推開門,見兩歲的快樂枕著小豬睡著了。小豬并沒睡著,好像被壓的時間太長了,是累還是憋氣,喘個不停,但它沒有起身。也許憋得受不了,屁股邊上有一堆屎??匆娺@么可憐的孩子,這么忠實的小豬,我趕快蹲下去,把兒子和小豬一起抱在懷里。
快樂他爸去成都學習,臨走時我囑咐他一定給兒子買個亞馬哈電子琴??墒撬诌€沒回來,他就突然病了。送到醫院就走了,那么快。那些天還特別熱,這里沒有條件把他凍起來,就不能等他爸了。鉆工叔叔們開車來接他,說他給獅子溝帶來了快樂,就把他留在獅子溝。那是深山,除了打井的鉆工、地質隊員,沒人去,鉆井隊總得走,快樂會孤單。大家商量后,就把他的忠實伙伴小豬勒死,與他一起埋葬。那天,鉆工們正要離開兒子的小墳堆,他爸爸乘著車來了,喊著,兒子你不能走啊!爸爸給你買來電子琴啦!是亞馬哈的!鉆工們與我失聲痛哭?!?
晚霞在對面的西天上。我流著淚站在“寡婦新村”村口。身后不遠處站著幾堆三五成群的女人。一個女人向我走來:“你別走,我們還想和你說說。你住我家吧?!蔽腋チ怂摇?
這是“寡婦新村”最大的套間,還有磚砌的小院墻,被她們稱做五道門。有兩個孩子,或者丈夫是鉆井隊隊長、司鉆、副司鉆、勞模的,就可以住這樣的套間,這是“寡婦新村”住房的最高待遇。這家的主人叫馬葉枝,另一個女人悄悄告訴我:“她是寡婦。”我的心霎時間沉重無比。這里的女人承受著太多的苦難,我希望“寡婦新村”沒有寡婦,我希望她們都有幸福的家!
馬葉枝家。整潔素雅。30歲的她也文靜大方。她穿著雪白的西裝、乳白色的直筒褲,與其他農村來的女人打扮不同。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從里屋出來,禮貌地喊一聲“阿姨”,就進去了。
一起吃完晚飯后,馬葉枝開始講述―――
“季弘一年才回來一次,三四天就走。十年前他剛工作就在標桿鉆井隊,三年就當副司鉆,后來當司鉆、隊長。顧不上回家??墒撬恳淮位貋矶继貏e心疼我和孩子。”
……英俊的季弘穿著干凈的夾克衫,微笑著,提著一大包吃的出現在家門口。兩個女兒已不認識爸爸了,喊著:“媽媽,來叔叔了?!瘪R葉枝從里屋出來,兩眼放光,卻沒有匆忙過去,而是叫女兒:“快叫爸爸?!眱蓚€小女孩才跑過去,歡呼著:“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一邊一個拉著爸爸的手進屋來。兩人圍著爸爸看包里的東西,與爸爸說話。
季弘深情地看妻子,馬葉枝卻羞澀地轉身去端來一杯蜂蜜開水,放在丈夫身邊的桌上。季弘又看她,她已出門去了廚房。
馬葉枝在廚房里心慌意亂。她聽見了丈夫的歌聲:“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她知道季弘是唱給自己聽的。她的臉紅了,發燙了。她在桶里捧一捧水澆在額上臉上,試圖平靜激動的心。
吃過飯,季弘不讓妻子動手,他收碗洗碗。然后把妻兒的衣服收去洗,一邊洗一邊給女兒講故事。
夜晚是最甜蜜的,馬葉枝高興得淚流滿面,季弘百般體貼。
白天,季弘與馬葉枝分別騎著自行車,一人帶一個孩子,行四里路,到基地唯一一條小街去,為她們三人買衣服,為女兒買書和玩具。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
告別。兩個女兒哭著,拉著爸爸的手不放:“爸爸別走,爸爸別走!”馬葉枝在一旁提著丈夫的行李,默默無語。汽車喇叭催促了,季弘從妻子手中接過提包,深情地看她一眼,轉身就走。兩個孩子哭喊著追趕汽車。馬葉枝追趕著兩個孩子??床灰娖嚵耍R葉枝上前去拉著兩個女兒的手回家。女兒還在哭。夜晚,兩個孩子睡了,她才穿上大衣,關上門,獨自在村外的戈壁灘上流淚,仰望月亮……
馬葉枝對我說:“他是三年前的一個夏天出事的?!褘D新村’的女人最怕的就是鉆井隊出事。只要聽說了,做啥事都丟下,全聚在外面相互問情況,猜測?!?
那天,一個女人從汽車上下來,驚慌地喊:“出事啦!”女人們慌忙從家里跑出來,“哪個隊?哪個隊?”這個女人說:“不知道,說是尖頂山的隊井噴搶險死了一個人?!?
尖頂山有三個鉆井隊,與近百個女人有親情。女人們有的哭,有的急忙騎自行車到四里遠的基地去打聽情況。“寡婦新村”亂了。
馬葉枝已回到家里,靠在門邊,捂住胸口。五歲的大女兒問:“媽媽,你怎么啦?別擔心,爸爸不會出事的?!毙∨畠罕ё●R葉枝:“媽媽別擔心,爸爸不會出事的?!?
外面響起了汽車急促的喇叭聲。馬葉枝跑出院外。一輛小車上下來一位中年男子,與馬葉枝握著手用低沉的聲說:“季弘受傷了,你去看看,一定要堅強?!瘪R葉枝一陣眩暈,但她沒有倒下。鄰居對她說:“快走吧,孩子交給我?!?
醫院里,白布單子蓋著一個人。馬葉枝撲在丈夫身上號啕大哭。
上千人參加了追悼會,“寡婦新村”的女人除了特殊原因,都參加了。幾十幅挽聯,其中有“為油而戰,死而后已”;“搶險英雄季弘永垂不朽”。
馬葉枝回到家中。大女兒問:“媽媽,是哪個叔叔出事了?”馬葉枝說:“是外面的,不認識?!?
春節快到了,一些女人見人就嘻嘻哈哈的,準是家里的男人回來了。兩個女孩牽著手在村口等爸爸,馬葉枝又哄又拉她倆都不回家。馬葉枝跑回家關上門哭泣。兩個女孩久久地站在村口,寒風吹紅了她倆的臉蛋,鼻涕流出來凍成了冰棍。幾個女人哄著她倆,抱著她倆回了家。大女兒哭著對馬葉枝說:“你騙我們,爸爸再也回不來了……”
這里的女人幽默了一下,把井隊區戲稱為“寡婦新村”。在外人來看,這種幽默有些過分。而她們十分清楚,身為洪荒之地的鉆井隊的家屬,誰都可能成為寡婦,何況一年三百六十天,又有多少日子得以甜蜜的團聚?誰不是這樣獨守空門?一個女人這么對我說:與其別人同情憐憫,還不如自己想開些,誰讓我們嫁給不怕死的鉆工呢?
有一天,我敲響了一個緊閉的木門。門開了,女主人有年輕漂亮的黝黑臉蛋和矯健美好的身姿。正要跨進去,卻見門正向自己撲來,我急忙變進為退?!斑选?!我吃了閉門羹。我不甘心,再敲門。這是女人們給我介紹的離婚不久的痛苦者小洋。門終于又開了,漂亮女人滿臉不悅:“拒絕采訪!”她說話很快。
“對不起。我是來看看你?!?
“看我?有啥好看的?一無所有,家不像個家!”
“別生氣,聽說你有許多難處,或許我能幫你?!?
“難處?嗚……幫我?他把兒子要走了,你能幫我?我沒有工作,你能幫我?誰也幫不了我!嗚……”
滿腹的冤怨,全都化為恨,對誰都不相信。愛情婚姻上的打擊常常扭曲一個女人,何況在這遠離人世的荒漠。
小洋不關門也不請我進家,獨自脫下軍綠色上衣,摘掉帽子,“啪啪”地拍打衣服,灰塵四起。她敏捷地掛衣帽,又快速走到床邊坐下,兩腳蹬掉粘泥的大頭反毛工鞋,又一腳踩在地上伏下身“唰唰”地從床下拖出一雙干凈的黑皮鞋穿上。她旁若無人地忙著,卻又自言自語地說著:“沒啥好聊的!誰也幫不了我!”
我走進她的家,把門關上。還給小洋倒了一杯水,說:“你一定很累了吧?今天是不是又去鉆井隊搬運了?”
小洋的痛又被觸擊了:“我在裝卸隊訂的合同是一年,還有兩個月就滿期了。鉆工家屬才能訂合同進裝卸隊,我現在已經不是了,兩月后怎么辦?他太沒良心了,這里的鉆工是老大難,不好找對象。他回老家經人介紹找到我,我見他人還不錯,就與他談。結婚后跟他來到這里,他舍不得我走,叫我把鄉衛生員的工作辭了。小孩都七歲了,他又懷疑我,舉著拳頭逼著我離婚。我為他犧牲那么多,我什么都沒有了,就是手套工鞋都得在工地上拾別人丟下的……”
我仿佛看見一群女人在鉆井隊工地卸完貨,女人們都坐在地下休息,喝水,小洋卻背著大挎包在鉆塔周圍、活動板房后面尋找,拾起一雙破手套,抖一抖灰,裝進包里。再尋找,再彎腰去拾……
小洋講著俯身在床底下取出一雙鞋底和鞋幫張著大口、頭翹成六十度角的反毛皮鞋,轉了幾個角度給我看:“你看,這雙補好了還可以穿?!?
就像讓我欣賞藝術品那樣看她拾來的鞋,我一陣心酸?;哪?,離了婚的女人怎么這樣艱難?離了婚的女人就該這樣可憐嗎?社會該怎樣伸出手來幫幫她們?
小洋對我說:“兒子太可憐了。他爸爸每天找順路車讓他搭車到基地學校,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下午他自己找順路車搭車回鉆井隊。他爸爸不讓我去看他?!?
小洋講,那天傍晚,7歲的兒子背著雙肩書包在馬路旁站著,風沙時而撲面,撩動他的衣服和頭發。他的臉和手都凍紅了,他跺著腳,雙手捧著臉,聳著肩。許久沒來車,他索性獨自在馬路上走,前面很遠的戈壁上隱約可看見鉆塔和活動板房。他走著走著就哭了,喊著:“媽媽!媽媽!”
那天下午,小洋從山上搬運回來的路上,遠遠的看見基地學校,她就在車槽上拍打駕駛室,請司機停車。她跳下車,說聲“師傅謝了?!本屯现v的身軀向學校跑去。她在路邊的商店買了一兜蘋果,繼續跑步。學校已沒有學生,一個老師說,放學了。她失望地走出校門,卻又四下尋找。她看見破水泥板上躺著個孩子,走進一看,是兒子。她抱著兒子哭了。兒子先是抱著她哭,后來就推開她。她把蘋果給他,兒子也哭著推開,然后跑得遠遠的,又回過頭來喊媽媽……
小洋說:“我對兒子說,媽媽愛你,媽媽永遠愛你。我把蘋果放在地上,我這就走,等我走了,你再過來拿……”
我含著淚問:“他爸爸為什么這樣狠心,你是孩子的親媽媽呀?!?
小洋說:“他和其他鉆工不同,他狹隘,夫妻長期不在一起,回家來就懷疑我,問我有沒有和其他男人好。我哪受得了這種侮辱,天天盼吶等吶結果沒有得到愛,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我就同他吵。幾年來都這樣,不見面就想,見了面就吵。我越為自己爭辯他越認為我有其他男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他這么狹隘,怎么會讓孩子見我?”
我問:“離婚時你為什么不留住孩子?”
小洋十分無奈地回答:“我沒有正式工作呀,為了兒子的前途,我才答應判給他……”小洋又堅定地說: “只要兒子在這里我就不會離開。搬運隊不要我了,我就去幫人煮飯洗衣帶孩子,要不就去撿破爛,什么苦我都不怕?!?
今后的日子不需要眼淚,這話誰都會說,可做起來就沒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在戈壁荒漠。我相信“寡婦新村”的女人會抹去眼淚,堅強地活著,一定會的。
一天清晨,我跟著一群戴方格頭巾和大白口罩的“寡婦新村”女人到離村一里路的材料庫看干活的現場。路上,女人們匆匆走著喘著氣還說著話。
“我們家屬裝卸隊分六個組,各組每天輪流排第一,按順序派活。我們每天早上九點以前就必須趕到材料庫前面的調度室門口,等調度員安排?!?
“我們裝卸隊包了十幾個鉆井隊的裝卸任務,有時半夜需要也得走,鉆井耽誤不得,跟打仗沒兩樣?!?
“有時活少,后面的組就派不上。能派上,每天能掙四塊錢左右??梢再N補家里呀。”
“是多是少好歹是咱自己掙的,咱沒在家里吃閑飯,用著錢心不跳。”
到材料庫前,我看手表,才8點20分,已經有20幾個先來的女人在地上坐著,圍了三圈,在吃饅頭夾咸菜,或者端著飯盒吃釀皮。后來的女人們也紛紛掏出吃的,像男人一樣狼吞虎咽地吃著。
一個女人對我說:“趕時間啦,沒個吃相,別笑話咱。在家伺弄娃,顧不上吃。”
我笑一笑。差10分9點鐘,全都吃完飯,靜靜地等待著今天的工作。
9點正,一個青年男子從調度室出來,坐著的女人們忽地一下全站了起來,百余個女人齊刷刷地望著調度員宣布:“一、二、三組到材料庫搬鐵鉻鹽上車。四、五、六組在外面等命令?!?
一半女人涌進大院門。三個組被分別帶到六個裝車點,灰白色塑料袋裝的鐵鉻鹽堆積如山。
我走到一個裝車點旁邊看。一輛大五十鈴貨車與鐵鉻鹽山之間搭著兩塊木板橋。兩個女人上車槽,五個女人爬上鐵鉻鹽山。由兩個女人抬上一袋輪流放在三個女人肩上,三個女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地扛著一百斤重的鐵鉻鹽,依次踩著忽閃的木板橋走上車,兩個女人把鐵鉻鹽抬下來放好。鐵鉻鹽是黑色的,沒抬幾袋,女人們的口罩、手指變黑了,方格頭巾和衣服上也粘著黑灰。
我問一個大姐,為什么不戴上手套?這位大姐說,塑料袋打滑,戴手套不方便。我又對一個妹子說,一袋鐵鉻鹽一百斤,手指都抓破了,還是戴上手套好。這個妹子說,沒有手套,我男人大半年沒回家,他給的手套早用爛了。
調度員來到我面前:“鉆工家屬干得很辛苦,不下于鉆工。我帶你過去看看裝罐現場。裝罐更苦?!?
我跟著調度員走到材料庫的北邊,看見一個大罐在圓坑里,問:“什么叫裝罐?”
調度員說:“這是裝水泥的大罐,大罐的水泥是用于鉆井隊固井。半個小時以后外邊的三個組就要來搬卸水泥。過去固井是鉆工們將一袋一袋的水泥倒進井里,既嗆人,又凝鼻孔。后來這個苦由家屬們承擔了,先倒進罐里再運往鉆井隊。只要固井就要得急,幾十個家屬排成串,從那邊貨場一袋袋扛過來,倒進罐里。餓著肚子連續干七八個小時,水泥粉塵彌漫空間,汗水將水泥凝在額頭上、手指間、鼻孔里,連睫毛上都掛著水泥珠。簡直看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水泥凝在鼻孔里,就憋氣??墒倾@井隊急著固井,憋氣也得干到底。女人們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累得傷心,明天不干了?!笨墒?,第二天,照樣來了,一個也不少。
我仿佛看見粉塵彌漫,一群姐妹扛著水泥穿梭在貨場上。
休息的時候,一個女人與我說話,伸出一雙手比畫著。我發現,這是一雙與這個瘦小的女人極不相稱的粗大的變形的手。這雙手像旱田一樣遍布深淺不一的裂紋,干翹的小皮密密麻麻,欲掉不掉,手背手心有洗不凈的塵垢;十指是扁平的,大多數指甲已塌陷如坑,右手食指的指甲還缺了小半塊。
我抓起另一雙手來比較。這時有十幾雙手伸了過來。
這是十幾雙變形的女人的手。
此時,我眼前出現了包著方格頭巾的女人們干活的近景:抱著石頭,把大石頭舉上車,從車上把石頭扔下車,用大榔頭砸碎大石頭,搬石頭平井場,在凸地上打炮眼鋼釬被打斷,扛黑色鐵鉻鹽,傾倒在水泥旁……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不能說“寡婦新村”的女人們就不愿意保養皮膚。她們與男人一樣,來到這里就必然要做出犧牲,柴達木這片荒漠不需要柔弱的女人,柴達木鑄造的女人是剛強的女人。
我問:“你們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少女人異口同聲:“把戶口落到柴達木!”
這是她們發自心靈深處的聲音。這是一群具有極大犧牲精神的女人。她們付出的很多,得到的很少。她們也要索取,索取的不是地位和享受,而是繼續付出的條件。落上戶口,至少,干裝卸搬運的家屬活就有了保證。社會,不要輕視這一雙雙變形的手。不應該虧待這一雙雙變形的手!
一周的采訪結束了,今天是來“寡婦新村”告別,可村里靜悄悄的。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姐妹們都干啥去了?
我在村里轉悠。我聽見小孩的哭聲,就循聲走去。找到了,我推開門進了破鐵皮和破木板圍起的小院,見這家木門緊鎖。小孩哭得很傷心。我問:“你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別哭了,阿姨陪你玩行嗎?”屋里的小孩哭喊得更厲害了:“我要媽媽!媽媽你快回來呀……”我靠在門上流淚。
“小朋友,阿姨在外面陪你……”小孩哭喊一陣,大約累了,就不哭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歡歡?!?
“你有多大了?”
“兩歲。”
“你媽媽叫什么名字?”
“芳芳?!?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爸爸死了?!?
再也無法對話了,我又靠在木門上任淚水潸潸。
不知過了多久,我叫歡歡,沒有答應,估計歡歡已經睡著了。我又在村里轉悠,粘著黑油的豬看看我,又大大咧咧地哼著悠閑地散步。幾只母雞聚在一起“唧咕唧咕”地說著閑話。
我不覺來到桂芳家門口。小院虛掩著,我進了院里,木門沒鎖,就試著敲門。桂芳開門了。
“這幾天采訪怎么樣?今天你來得不巧,一半去裝卸搬運了,一半去新鉆井區修筑簡易公路,經常都有這種緊急任務?!?
“你病了嗎?臉色蒼白?!?
“心病??鞓纷吡?,我一直沒緩過來?!?
“想開些。這里自然條件這么差,更得保重啊。我是來告別的?!?
“我真想帶你去獅子溝看看快樂,唉,海拔近4000米,怕你受不了。不過,你應該去我們的墓地看看?!?
我一驚:“不能說……你們的墓地?!?
桂芳:“我們都這么說,來柴達木死的可能性比內地大得多,男人們都不在乎,我們女人也不在乎,何況我的小孩也……”
我緊緊擁抱桂芳。我倆向墓地走去。
真不愿讓采訪結束于墳塋。更沒想到這無邊無際的墳塋與“寡婦新村”比鄰,翻過略高一點的西北斜坡就到了。曾經去祭奠過古人的、現代偉人與烈士的墓地,都沒有今天這么讓我震撼。這里是西部開發的先驅者的魂靈棲息之地,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里正拼搏著的人們,更沒有多少人了解為了開拓西部這片戈壁荒漠而獻出生命的英雄。
這時陰暗的天空突然落下大珍珠般的雨滴。落在我的臉上、采訪本上,模糊了剛寫下的筆跡。
這個世上,有多少人像他們,默默地用背井離鄉、艱苦奮斗演奏生命進行曲,又永遠埋葬在這片遠離城鄉的荒漠上?這嵌進荒漠的生命的句號,應該是內地城鄉人重新思索生命的起點。
我仔細看一個個墓碑。墓碑上寫著死者的死亡日期,沒有出生日期。與內地的更大差別是,墓碑上都寫著家鄉。他們把靈魂托付給這片荒漠,卻惦念著家鄉。
桂芳指著一個墳墓:“這就是馬葉枝家季弘的墳?!?
墓碑兩邊是對聯:不怕犧牲壯志留后人,敢于開拓成果獻西部;中間上方是季弘英俊的五寸半身像;右邊寫著:季弘,青海湟中人,獻身于1986年2月19日;左邊文字:柴達木鉆井公司6008鉆井隊。
桂芳與我低頭默哀。
我的耳畔反復響起那個被關在屋里的小孩的聲音:我沒有爸爸!我沒有爸爸!
我含淚環視墳塋。
桂芳把我帶到另一個墳墓旁:“都玲玲是我們‘寡婦新村’的,她來這里得了心臟病,她丈夫一定要送她回老家,她不忍心丟下丈夫,說你不能沒有家。她死后,她丈夫再也沒成家,也堅決不搬出‘寡婦新村’,幾年了。‘寡婦新村’只有他一個單身男人。”
桂芳與我低頭默哀。忽然狂風大作。桂芳拉著我離開墳塋。風沙中夾雜著大雨滴。是誰在哭泣?我回望墳塋,似乎看見了一雙雙盈淚的眼睛!我與桂芳向著那群孤寂的魂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太陽從延綿的女性身軀般的東山升起。戈壁公路上,我在一輛小車旁佇立,遙望東山。
小車在金輝的沐浴中行駛。
我留念那從女性身軀般的東山冉冉升起的渾圓的紅日,留念那揮灑在遼闊荒漠上的耀眼的五色光輝。此時我正行駛在中國一張巨大的歷史扉頁上,這是女媧補天時煉出五色石的存跡,中華民族一代又一代女性繼承著傳說中女媧創造人類拯救人類的未竟事業。
哦,柴達木花土溝東山下的太陽宿地井隊區怎么能叫“寡婦新村”?應該叫太陽村,那些被稱為“寡婦新村”的所有村莊都應該叫太陽村!人們應該像記住太陽一樣,記住那段歷史,記住那一群可敬可愛的女人!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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