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我，就請你放手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唐　鋆

　　火鈴響的時候，我正在操班。
　　（他看了看我,停了下來,似乎是看出了我沒能跟上他說話的節奏。盡管在采訪前我做了不少準備，但還是被消防員的行話弄得一愣一愣的。還好，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還是很有點“憐香惜玉”的風度,見我一臉茫然,就連忙補充。）
　　操班，你懂嗎？就是……就是訓練的意思。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他就接茬講下去。)
　　我剛順著掛鉤梯爬到了沖鋒塔的三樓，報火警的鈴聲就響起來了。說來我還真是有點生氣呢，它早不響晚不響的，這時候響起來，不是明擺著要讓我從三層跑下去嗎？
　　等我到了車邊的時候，班里的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出發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按理說，我是不應該和他一起來這里邊喝酒邊談的?？墒且粚σ坏牟稍L讓他拘束得像小學生背課文似的，拿不到獨家的資料可不是我的采訪風格，所以只好兵行險招，用請他吃飯的名義把他誆了來。我知道，酒能讓人興奮，也更能勾起傾訴欲。）
　　你知道么，這還不是最尷尬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洗澡的時候，連拉……哦，總之啊，干我們這行的，都是24小時待命?；疴忞S時會響，不管你正在干什么。尤其是像我呆的那種市區里的消防隊，火警特別多。我記得最多的時候，吃一頓飯的工夫會出警三四次。當然，那些都是小火，有的時候我們的車才開到半路，電臺里就會傳來火已熄滅的消息。所以，當兵三年，我對這些幾乎都已經有點麻木了。我以為我們很快又會回到訓練場地繼續操班，我沒有想到那次竟會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可怕的一次火災。
　　1999年4月19日，位于上海寶山地區的一家化工廠儲罐區中數個存放化學危險物品的儲罐相繼爆炸燃燒，現場一片火海，火龍噴涂著烈焰向四處游竄，整個罐區危在旦夕。
　　15時40分市消防局119報警電話驟然響起。指揮調度中心在獲知險情后，迅速調集多個消防中隊的19輛消防車前往撲救。市消防局主要領導親自帶領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精兵強將飛速向目標集結。
　　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警備區、寶山區委區政府的主要領導聞訊后，也火速趕往現場察看火情，親臨現場指揮。公安其他警種的民警也緊急出動，趕赴現場維持交通、治安秩序。
　　坐在消防車上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很輕松的?；蛘哒f，我還真有點喜歡這種略帶刺激的工作。
　　（我給他空了的酒杯重又斟滿了酒，他很有禮貌地向我點頭致謝。）
　　哪個工作沒有危險呢？廚師會釀成火災，開車的會出車禍，就連開飛機不也會碰到迫降的危險嗎？這些我可都是親眼見過的。就拿你的職業來說，每天對著電腦寫作，受到的輻射傷害恐怕也是種危險吧？――哦，扯遠了，不說了。我就這點毛病，喝了酒就會嘮叨個不停。
　?。ǚ路鹗菫榱俗C明確實是酒精作用的緣故，他又端起杯來喝了一大口。）
　　在車上的時候，其實我是有點難過的。你知道吧，那個時候正好是兵役制改革的時候，原來消防兵最多可以服役四年。可那一年開始，都要實施兩年義務兵役制。我當時已經是第三年兵了，也就是說，當年年底就要退役回老家去了。我不是舍不得大城市的生活，只是要離開……離開……
　　（他停了下來，把眼光從我的臉上移開，低頭瞅著桌上的酒杯。我沒有吭聲，我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在沉默時總是不希望被人打擾的。他古銅色的臉龐逐漸泛出了紅光，猛地，他把酒一飲而盡。）
　　我舍不得離開阿芳。
　?。ㄎ业男拿偷匾惶Ｋ脑捦耆龊跷业囊饬?，我想了解的原本是事件本身，而不是他這個人，現在他卻說出了如此私人的問題。作為一個專業人士，我是不是該引導他繼續說下去呢？我的腦里飛快地轉著念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忍離開卻又不得不離開的人。他聽了這話，忽然變得沉默，仿佛有點后悔提起了那個名字。這個時候，我已經把自己的思路清理干凈。一個內向的男人可能不會把自己的心事告訴親人，但只要條件允許他卻更容易向陌生人傾吐，而我就是那催化劑。我微笑著告訴他，在一個女人面前稱贊另一個女人可不是件明智的事情。他聽了這話，從沉默中脫身出來，用一種爽朗而深沉的聲音繼續著他原先的話題。）
　　我從來不是個聰明的人，我只會實話實說，雖然我知道那樣或許會讓你感到不自在，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阿芳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女孩子。
　?。ㄎ也]有不悅，而是覺得很開心。對于一個靠文字謀生的人來說，性別已經顯得沒有太大的區別意義。因為人們認識你不是通過你的形象，而只是通過你的文字。當然，有時候女性還是有點優勢的，譬如面對像他這樣寧折不彎的男人，以柔克剛是一種很好的方法。當他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的時候，我想，他已經開始向我敞開心扉了。）
　　你知道，當兵是有紀律的，不可以在駐地談戀愛。制定這一條紀律，或許是為了不影響我們的工作吧。不過后來，我仔細想想，或許是為了避免日后的麻煩。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革命的目標，走到一起來。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可以不計較家庭條件、經濟條件，可到了退伍的時候，又該怎么辦呢？結婚嗎？她會愿意同我一起回到你們上海人所說的“鄉下”去嗎？好，她不計較，那她的家人會同意嗎？我記得有句名言，你娶的不是一個新娘，而是娶了她全家。她的家人在這里，她的朋友在這里，她的生活也在這里。就算她可以拋下一切跟我走，我也不能同意，那會讓我覺得我虧欠她太多，對她負疚一輩子的，這樣的婚姻會幸福嗎？
　?。ㄎ医K于忍不住說：你可以留下啊。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橐雠c戀愛不一樣，它更少浪漫，更多現實。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是沒有見過。大學里戀愛談得轟轟烈烈的一對對，到了畢業的時候，很多都無疾而終了。記得過去流行過一部網絡小說，叫“畢業那天我們一起失戀”。其實不是失戀，而是浪漫需要給現實讓道。）
　　留下？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出來當兵嗎？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要走出那片土地，只有兩個法子，讀大學，或者當兵。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羨慕你們這些大學生的，甚至說，有點嫉妒。我可以給你看我高中會考的成績，我可以毫不臉紅地告訴你，要是我當年去參加高考的話，我一定可以考進大學。我沒有去考，不是我害怕失敗。我從不當逃兵！我知道家里供不起我上大學。早兩年的時候或許還可以讀個師范、農林什么的專業免去一點學費，但這些還是不夠的，而且后來聽說大學畢業都不包分配了。我不能想象，當我全家勒緊褲腰帶、落下幾年的饑荒供我好歹讀完了大學，卻因為沒有工作只好回家繼續種田，這將是種什么樣的情景。
　　（所以你選擇了當兵。這并沒有什么可以遺憾的。你是一個好兵。你當兵第一年就獲得了優秀士兵，連年獲得嘉獎，在4?19滅火中還記了功。）
　　你是一個好記者，在采訪前做了充足的準備。你一定已經知道了那次滅火戰斗的全部過程吧。
　　（是的，我知道。）
　　4月19日15時44分，當救援人員到達現場時，火勢已呈猛烈階段。現場有6只容積為500立方米的立罐，分別儲存著1000多噸二甲苯、汽油等易燃易爆危險物品。東面有6只裝有200多噸二甲苯的臥罐，東南角還橫著兩只裝有80多噸丁醇的臥罐。2000多噸的化學危險物品正面臨著隨時被火焰引爆的危險。
　　經調查發現，火災撲救難度相當大。原來，火災是因一輛裝有8噸溶劑油的槽車在向玻璃鋼臥罐卸油、液體外泄遇到明火而引發的。更嚴重的是，易燃易爆罐區內沒有固定的噴淋冷卻系統，沒有固定的泡沫滅火系統，因而錯失了初期火災撲救的最佳時機?；鹈缡箖蓚€玻璃鋼臥罐爆炸燃燒，形成了初期流淌火災，繼而引發4號罐300噸二甲苯、5號罐150噸汽油爆炸燃燒，導致火勢向四處蔓延。

　　可是你不知道，面對滾滾濃煙遮天蔽日地往外撲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當了三年的消防兵，我不害怕大火，但是我害怕濃煙，害怕那些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爆炸的化學物品儲罐。坦白地說，對于撲救儲罐火災，我根本就沒什么經驗，在此之前也從來沒有遇到過。況且，我們又是作為應援中隊到場的，對于現場的環境一點也不熟悉。我們的車還未停穩，就已經開了兩門泡沫移動炮射向火龍。但是大火似乎在同我們捉迷藏，泡沫一打上去，它們就縮回去，接著又向其他方向亂竄。有好幾次，我們都被火焰團團圍住。
　　哦，你不要怕。被火焰圍住，并不可怕。因為同我的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在一起，我就會感到心里很踏實。
　　我記得第一次上火場時候，那是一次居民火災。因為是老式的住宅，建筑是磚木結構的，分隔得很亂，里面住的人又多。我一聽說里面還有人，就要往里沖。班長一把拉住我，他大聲呵斥我，說我這樣不是去救人，而是去送死。我被他這一罵給弄懵了。他一邊讓班里的戰友用水槍掩護，一邊又拉起我的手，說：“你急著想要去救人是不是？”我使勁地點了下頭。他說：“好，那我就先教你怎么救自己。”
　?。ㄔ诨馂拿媲埃瑳]有超人。無論是受災的群眾還是消防隊員，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火魔并不會因為你是消防隊員而格外眷顧。在火災中消防隊員之所以能夠拯救受災群眾、撲滅火災，只因為他們掌握了必要的知識、經過了系統的訓練、擁有了豐富的經驗。）
　　當你因為煙霧彌漫看不清前方情況想摸著墻前進的時候，你應該用你的手背去觸碰而不要用手掌。因為你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你不會摸到一條漏電的電線。
　　當你要打開一扇門的時候，你應該先試一下它的溫度。如果不這樣，你或許打開的就是一扇地獄之門。
　　（他給我講了很多救火的經歷，在每一場經歷中都有戰友的無私的支持。我開始明白，在火場中沒有個人英雄主義，有的只是“一群”英雄。）
　　三年了，我也時常把自己學到的東西告訴給新兵們，時常拉著他們的手深入火場偵查。我早就不害怕沖進火場，也不害怕被火焰圍住，因為在我的身后有戰友。但是，我還是有一種害怕，害怕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火死死地困住。
　?。ㄟ@情況有嗎？我一邊問，一邊給他添上了酒。）
　　有。而且就在4?19那次滅火戰斗中。
　　（他又將酒一飲而盡。他的臉色越發紅潤，連額頭也微微見汗。我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任何官方文件上永遠都不會提及的。）
　　4月19日20時，指戰員們遵循“先控制，后消滅”的原則，設法撲滅二次流淌火災，冷卻燃燒的儲罐和周圍毗鄰的儲罐，以控制火勢。緊急增援的60輛消防車、700余名消防指戰員和公安民警奉命趕到了現場。此時，整個火災區濃煙滾滾，大火熊熊，站在很遠的地方都能感覺到很大的輻射熱，場面十分險惡。
　　突然，1號儲罐發生了大爆炸，只見罐體左右搖晃，“肚子”一鼓，“轟”的一聲，一個火球沖上天。緊接著，2號、3號儲罐也先后發生爆炸，火勢更加猛烈，濃煙烈火直沖云天。
　　眼前是火焰，強光，耳邊是轟鳴，嘯叫，周圍是熱浪，煙霧。我在那個時候，完全失去方向。我不知道我的戰友們在哪里，我呼喊，可是沒有回答。那個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你怕不怕死？
　?。ㄎ也恢涝趺椿卮稹Ｎ抑牢夷懽雍苄?，有很多東西會讓我害怕。蟑螂，老鼠，蛇，蜥蜴，我害怕。連那些狗啊貓啊的，若是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也會嚇出一身冷汗。我害怕我的眼圈會因為通宵的狂歡而變黑，我害怕我的喉嚨會因為KTV的歡暢而變得喑啞，我害怕自己的肚腩會因為各種讓我無法拒絕的美食而變得像個“救生圈”，可是，對于死亡，我卻從來不能說自己害怕過。準確地說，關于死亡這個問題我從來都沒有仔細考慮過。我才只有二十二歲啊，死亡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太遙遠的事。我還沒有活夠呢，哪有空考慮什么死不死的？我一直只知道讀好書，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然后工作、嫁人、生孩子，或許只有等到兒孫滿堂的時候，我才會對死亡產生敬畏?？涩F在，在他的目光逼視之下，我突然很嚴肅地打了一激靈。是的，對他而言，對消防隊員而言，時常面對的險情怎能不讓他好好考慮這個問題呢？）
　　（那你怕不怕？我給他斟上酒，把問題反拋過去。這是女人在無法回答問題時的慣用伎倆。）
　　我怕。你不要笑。你看到的報告上一定是說我如何不怕犧牲，英勇無畏吧。它們并不是在瞎編。我說我怕，那是在事后。在當時那種環境里，是絕對沒有時間讓你來考慮怕不怕死的問題的。一切都出于本能，尋找逃離火海的路徑，尋找躲避爆炸的地方，尋找活下來的方法。
　　一陣陣的熱浪烤得我渾身是汗，如果能夠讓脫下套鞋，我敢說倒出來的水里至少有一半是汗水。我的腳步越來越沉，每一步挪動都要喘上好幾口氣。我的眼睛被烈焰照得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嗓子也喊得發不出聲音來。我覺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要在那一瞬間全部蒸發了，就在那個時候，我轟鳴的耳朵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響。
　　不是爆炸聲，我肯定。那是一種輕微而清晰的哭泣聲，讓我麻木的聽覺忽然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這聲音使力量重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順著聲音摸索過去，透過被濃煙熏出了眼淚的模糊視線，你猜我看到了誰？
　?。ㄕl？）
　　阿芳！她是那個廠的職工。
　?。莻€你難以割舍卻又不得不與之分手的戀人？）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拒絕阿芳，不僅僅是因為部隊的紀律不允許，而且還是因為我還有很多現實情況要考慮。她是獨生女，她家是絕對不會讓她嫁到外地去的。這一點剛才我已經說過。另一方面，對于我的家庭來說，也很難接納像她這樣的城里女孩。你知道，像我這樣的農村家庭當然希望我的媳婦是一個老實、本分，勤于操持家務的家庭主婦。還要會生孩子，多生孩子，多生男孩……
　　這些我也跟她說過。但我說這些的時候，她看我的樣子，就像是看到一頭怪物。她不能理解。
　　她說婚姻是愛的必然結果，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關他人。她愛我不是因為我的家庭，只是愛我這個人，同樣我也應該只是為了愛而與她在一起。
　　她說她有房子，有固定的收入，結婚后只要兩個人廝守在一起就會很幸福。她不在乎我有沒有城市戶口，甚至不計較我有沒有工作。她所求的，只是兩個人在一起。
　　我告訴她，我對婚姻沒有她想象的那么浪漫。我說，要是草草結了婚，將來會有很多意想不到事情發生。別的不說，我老家的經濟情況不好，父母把我拉扯這么大不容易，我退伍之后能不回報他們么？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們也不能只顧自己的兩人世界。你說對嗎？
　?。ㄎ页姓J，他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我卻不能全盤接受。男人思考問題總是那么理性，理性得讓人只感到心寒。不問可知，阿芳一定是無法接受他的這番言辭的。）
　　阿芳哭著離開我的時候，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我知道，被別人拒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其實拒絕一個人的愛卻是一件更痛苦的事。因為它不僅傷害了你自己，也深深傷害了愛你的人。
　　我絕對沒有想到，會在生死攸關的爆炸關頭再次見到阿芳。
　?。ㄔ趺纯赡?？阿芳怎么會在那兒？她為什么會到那里去？她在那里干什么？――這一連串的問題沖到了嗓子眼，但我立刻用酒把它們又壓了回去。我知道，這個時候做一個聽眾要比做一個質詢者更好。）
　　我想沖過去抱緊她?？墒俏疫€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動作，一股熱浪就撲面而來，她的身影頓時從我眼前消失。我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腳下卻像踩著松軟的棉花一樣使不出任何勁。
　　突然，我感到被人從背后緊緊地抱住，耳邊響起的是她的哭叫聲：“你別走，別走！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一定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的。你快帶我走，帶我走！”

　　“別怕，別怕。我來了，我就在你身邊。”我試著從她的擁抱中掙脫，但平時嬌弱的她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把我抱得更緊。
　　“你愛我的是不是？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愛你?！?
　　“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你那天的那些話都是假的，一定是因為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惹你生氣了，你才那樣說的。好了，好了。我向你認錯，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什么事情都依你。你把在鄉下的爸爸媽媽都接來吧，我們可以一起住。我會好好伺候他們，做他們的好媳婦。你在鄉下的兄弟姐妹要是有什么困難，我們省吃儉用，能照顧一定照顧。我還可以托人給他們在上海找工作。你說，你還要我做些什么？我都會做到的。對了，你說喜歡孩子，我可以的，我可以為你生孩子……”
　　“好了，”我打斷了她的話，“你清醒一下，先把我放開?！?
　　“你……你……你還是要離開我？”
　　“你說的什么話？你不放開我，我怎么能尋找出去的路？現在最要緊的是離開這個隨時會發生爆炸的地方！”
　　“不，我不放。我一放手，你就會走！你騙我，你騙我。你以前說的都是謊言。你說你愛我，是假的。你只是想和我結婚，留在上海?！?
　　“你，你胡說什么？我已經同你說過，今年年底我就要退伍回去了。本來我也許可以再留志愿兵的，可是我的家里，我‘鄉下’的家里，需要我回去?！?
　　“那我的需要呢？我的需要你就不考慮嗎？”
　　“我……你……你至少還有你的家。”
　　“家？一個沒有丈夫的地方，也可以稱作‘家’嗎？”
　　“你會有一個愛你的丈夫的，你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一個比我更加體貼照顧你的、事業有成、經濟條件更好的丈夫?！?
　　“是嗎？他在哪里？你說他是誰啊？……怎么，說不出來了？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不再愛我了嗎？你敢嗎？”
　　“我……”
　　“我敢對你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的是這個人。我可以為你拋棄我的家庭，我的親友，我的工作，我的戶口，我的一切的一切。我說過，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吃任何苦、做任何事情。你難道就不可以為我做一點點犧牲嗎？”
　　“你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重新規劃一下我們的未來，重新……”
　　“好了，好了。你冷靜一下，先看看我們周圍的環境吧。這些話，我們以后再談好不好？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安全？對我來說還有比躺在愛我的人的懷抱里更安全的地方嗎？別說，什么都別說。如果你還愛我，就讓我緊緊地抱著你，你也緊緊地抱著我，就讓我們彼此相擁，走向我們幸福的結局……”
　　我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忽然間我覺得她緊抱著我的胳膊松了開來。我猛地轉身，卻只看到人影一閃，眼前又失去了阿芳的身形。我急忙伸手去抓，我抓住了一只手，我緊緊地握住它，嘴里喃喃說：“你會幸福的，你一定會幸福的，我一定會把你帶出去，讓你得到幸福……”
　　我的身體越來越無力，但是我卻讓自己堅信我一定能帶她出去。這不是盲目的自信，因為我也相信，我的戰友們一定在外面急切地尋找突破火焰的方法。
　?。ㄎ抑溃谂c他失去聯系的幾個小時里，他的戰友正在不遺余力地努力著。他們冷靜地分析，認為已經爆炸敞開燃燒的儲罐在通常條件下，一般不會再發生第二次爆炸。關鍵是要防止那些尚未爆炸的儲罐發生爆炸。一支支水槍向著儲罐急射，一輛輛消防車竭力保證水源不斷。同時，幾支搜尋小隊也正在展開營救工作。）
　　當我的手再次與戰友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我精神頓時松懈了下來。我感到一陣陣的暈眩，也來不及告訴他們好好照顧阿芳，只聽到他們在耳邊不斷地安慰我。我想他們一定把阿芳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告訴我說，我與他們失去聯系已經整整9個小時了。他們還說，消防總隊、支隊、中隊三級領導深入一線指揮，參戰官兵群情振奮，大家堅守陣地，穩步進攻，肆虐的火災和爆炸已經得到了有效控制。聽到這個消息，我開始覺得力量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盡管他們反復勸我去醫院進一步治療，我卻告訴他們，輕傷不下火線，從來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我一定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
　　4月20日5時31分，地面火災基本撲滅，燃燒罐體也已穩定燃燒，火勢和泄漏壓力減弱?，F場指揮人員認為條件已具備，決定“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發起總攻。
　　6時15分，總攻開始。此時，指戰員們已經連續戰斗了15個小時，但一接到作戰指令，他們立即抖擻精神投入戰斗。為了有效打壓火勢，指戰員們穿著隔熱服，在水槍的掩護下，冒著生命危險，沿著舷梯沖上罐頂滅火。為了堵住泄漏，一些戰士置生死于度外，一手拿著木塞，一手拿著鐵錘，多次沖進火海堵塞閥門，連續三次，終于將閥門堵住。
　　總攻開始了。我疲憊的身心像被注入一針強心劑一樣。
　　我對中隊長說：“讓我去堵漏吧，我是老兵，更有作戰經驗?！?
　　他說，論起兵齡，他可比我更長。
　　我說：“你是領導，戰斗需要你指揮?！?
　　他說，越是危險的任務越要領導者去完成。
　　我說：“你還有老婆孩子要照顧，我可沒有后顧之憂。”
　　他反問我說，不是還有阿芳要照顧？
　　我沒聽他的，甩開了他的手，拿起木塞和錘子就往上沖。
　　才沖了一半，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熏得我差點窒息。這時，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腕又被人給拽住了。
　　“別拉我，讓我上！”我頭也沒回，想甩開那只阻攔的手。
　　可是，卻沒能甩開。
　　我想再加一點力，卻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真的要去那么危險的地方嗎？”
　　阿芳！
　　我不用回頭也能聽出這是阿芳的聲音。
　?。ò⒎?，怎么會是阿芳？她的突然出現讓我這個安靜的傾聽者也幾乎忍不住要發問了。這簡直不合邏輯?？墒茄矍暗乃呀浫怀两谧约褐v述的故事里，已經容不下我任何問題了。）
　　阿芳又一次突然的出現讓我的心突然猛地抽緊。
　　“不要去?！?
　　我不敢看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說：“請你放手?！?
　　“不要去，為了我，求你不要去?！?
　　“不，成敗在此一舉，我一定要去，去堵住泄漏，讓戰斗取得最后的勝利?！?
　　“還有其他人啊，別人也可以去的，你不要去?！?
　　“別人可以，為什么我不可以？”
　　“因為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
　　“誰沒有自己所愛的人呢？誰又沒有被人愛著呢？如果你愛我，就請你放手！”
　　“好，我放手，但你求你再看我一眼?！?
　　我沒有回頭，我怕我一回頭就不會再有勇氣往前沖。
　　（回頭太難。回頭就會變成所多瑪的鹽柱嗎？）
　　我不知道哪來的勁兒，猛地甩開了她的手，無論她在我耳邊如何呼喊，我一定要去完成我的任務。
　　后來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ㄎ颐褪∑鹱约菏莵聿稍L的，不是來聽故事的。我問他，這些都是真的嗎？因為，我從沒聽他的戰友提起過這件事。他們說，在搜尋了9個小時之后，他們找到了他。那時他已經因脫水而處于半休克狀態。他們給他做了簡單的治療，本想立刻送他去醫院?？伤麉s突然變得生龍活虎，還主動請戰去堵漏。他們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力量，驚愕之余，卻不能阻擋他的行動。他沖了上去，一次又一次，終于成功地堵住了閥門漏洞，也因此而立了功。在他們的敘述中，只有他如何勇猛頑強，卻沒有半句有關阿芳的言辭。事后，我認真查閱了當天的各種文字材料，無論是戰友們的回憶還是現場急救醫生的筆記，都沒能找到關于阿芳的只字片言，甚至附近醫院也沒有收治這樣病人的記錄。我也曾想找阿芳求證，但是猶豫了很久最終卻放棄了。一個以挖掘真實、記錄真實為己任的記者，有時也難免寫下一點連自己都無法證實其真假的東西。所以，關于阿芳，關于他的愛情，是永遠也不會出現在我的報道中的。我的報道中的結尾應該是下面那樣的。）
　　4月20日6時45分，在沒有人員傷亡、損失降到最低程度的情況下，總攻取得了勝利。歷經15個小時的險惡之戰終于結束，一度肆虐的火魔終被降伏。
　　4?19特大儲罐火災爆炸事故，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廠區6號立罐、21個臥罐、地下油庫和周圍化工倉庫的1600余噸化工危險品未受殃及。
　　5月17日，上海市公安局召開“4?19”特大儲罐火災滅火戰斗慶功大會，市領導和公安局領導高度贊揚了此次火災撲救過程中廣大公安民警和消防官兵不怕犧牲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頑強拼搏精神和善于搶大險、救大災的團結協作精神。
　?。ㄆ孔永锏木埔呀浉骟?，杯子里的酒也所剩無幾。這個時候，他提議我們干杯。我們就像老酒友似的舉杯、干杯，然后一飲而盡。）
　　那場火災以后，我并沒有退伍回去。我向組織打了申請，轉為志愿兵。我不后悔自己沒有回頭，我覺得要是再遇到這樣的情景，我也一定不會回頭的。
　?。敲窗⒎寄?？她怎么樣了？）
　　后來我沒有再見到過她。聽說她很快就嫁人了。那個男的是上海人，她父母介紹的。他們的生活很幸福。
　?。幢氵@樣，你也不后悔當天沒有回頭？）
　　后悔什么？她生活得幸福，難道不是我最期望的事情嗎？
　　（是啊，消防隊員們的一次次舍生忘死，不正是為了千千萬萬個“阿芳”的幸福生活嗎？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哽咽住再也提不出問題了。）
　　呃，你怎么了？沒關系吧？是不是喝太多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好，謝謝。我的家就在……）
　　發稿編輯/陸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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