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枝上的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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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梅香
例會仿佛彈棉花,超常規的延時,棉花越彈越絨,無限攤開,滿屋子纖塵飛揚,夕光浮動,令人倦煩的嗡鳴中,小鯉忽然心頭一緊,感到了弓弦的繃響:明天上午,畢業班體檢,由他為女生測量胸圍……
小鯉的知覺停在這句宣布上面,進入了虛空狀態,感到現實的荒誕,直至仿佛有什么聲音,往黃黃的橘子堆里降落。
這是小鯉沒有意料到的:近來本校女教師鬧起了饑荒,休產假的、病休的、小產的、外出學習的,一下湊到一塊了,好在體檢時,教師只做輔助性檢查,主要事項由鄉鎮衛生院派來的醫師負責。小鯉心想,男教師為女學生量胸圍,荒誕就荒誕吧,那是學校的事。
學校閱覽室臨時改成體檢室,所有圖書都堆集墻角,寬敞的室內設有視力、肺活量與女生胸圍測量三個組,三組人馬,各司其職。與小鯉一組的女醫師,一看來個男搭檔,驚詫得嘴張有雞蛋大,得悉情況后,彼此笑笑,也就開測了。
學校把女生編排成若干組,一組十來個。女醫師動手,拉皮尺,箍胸圍,掐數字:小鯉叫號碼,負責登記。雙方配合,倒也沒甚話說。后來,女醫師接聽手機,說要外出有事,這一大攤子事,全撂小鯉一個人頭上了。
沒辦法,小鯉每候至一組女生來測,便請一個女生過來幫忙箍皮尺,掐數字。女生們并不十分配合,身子晃晃縮縮,嬉笑哈哈,負責量胸圍的女生,有意無意,這掐一把,那擰一下,或者胳肢一氣,有時干脆就用皮尺把胸圍大的女生,扣勒出清晰的乳圓來,碰觸到的,全是女生上半身的敏感部位。
被測者起了條件反射,幸福的身軀帶著快活的呼喊,有表現得過頭失態的,有拼命抑制憋紅了臉的,還有的拒絕測量,躲躲閃閃、吵吵鬧鬧,現場秩序欠佳,進度就慢了下來。
后來小鯉想了一個辦法,讓來測的女生躺在長條桌拼成的臺上,臺上鋪一層淺藍色臺布,素凈清爽,頂頭放一本厚書。來測者平躺在臺上,頭枕厚書,身體就有了固定位置,正好讓一條皮尺橫在臺上,靠胸圍處。躺在臺上的女生,自己把皮尺梢端牽遞過來,兜胸而過,與皮尺末端合攏,掐出個數字來。小鯉索性自己執掌皮尺,坐在桌臺皮尺末端那邊,由女生自己來掐尺寸,小鯉讀出數據就行,隨手填上表,速度便快起來了。大多數女生中規中矩。個別女生尺寸掐得松些,也有掐得緊的,小鯉掌握個大概:掐得松的,就據實填寫:掐得緊的,放一兩個尺碼。反正一切都在成長,青春期女生的發育正在迅速膨大之中,未見得乳房越長越小。這就叫順其自然。
小鯉的心像秒針那樣踱步。
但是內里,卻有從花朵的心兒提制的蜜,一匙一匙的,涼爽微甜,他已不覺荒誕。正常人的反應,大致一經進入工作狀態,便隨心自然了。他從女生們眸子黑黝黝的潭水里,映出了自己的沉靜,所謂“潭影空人心”吧。至少女學生平滑的腹部,大腿內側神秘三角區,他是不敢看的,而女學生的胸圍,所謂“山光悅鳥性”,彼時彼地,他起先倒也不曾在意。
但他還是感到,躺在臺上女生的心跳,像競賽場內計時器上的讀數在奔跑,在這段紅色優雅的時間里。
桔唇姑娘躺在檢測臺上時,小鯉才知道自己不是只好鳥。他的身上充滿一種“鳥性”,不,簡直有只跳蚤――蹦起來了。雖然他的臉仍板著,渾身汗毛卻不那么服服帖帖了。他不經意搖了搖頭,才覺得自己脖頸很僵,肘關節更像脫臼失靈了,然而心思卻未停頓,奇怪!執教語文的他,腦子里卻蹦出了一個可恥的幾何公式來:三角形的內角和,等于兩個直角。他在心里與自己抗爭,什么意思?哪兩個直角?難不成還要目測一下?鎮靜!不能慌。
他命令自己,保持正常。
一名各方面優秀的女生,是別的班級的。在校很久,小鯉才把她的名字與人重疊為一體,而她卻對他早有好感。他記得她那好聽的布娃娃的嗓音。
那是在夏夜的操場上,散步的他見來了一群女生,嘰嘰喳喳,低語聲越來越近,原來是在議論他,布娃娃的嗓音夾在里面,也只一句兩句,表達她對老師照本宣科的不滿,附帶對他的瞎恭維、亂贊嘆……一時之間,他憋著自己,只大張著耳門在傾聽。
那種傾聽,仿佛一直延續至今,也沒有被虛空壓倒。他后來產生一個念頭:不要隨便議論別人,當心隔墻有耳!
一陣躁動之后,空氣不再稀薄,鐘擺又復歸原位,正常起來了。靜靜神,他掐死了心里的那只跳蚤,仍像牲畜安詳地埋頭吃草那樣,忠誠于自己手頭的工作,平庸,簡單。
他起了一個強烈的心音:女孩子們,不要這樣怯懦而靦腆,正眼看我,高高興興,臉上不要泛出紅暈!不要主題先行!一切,只是個程序!一直安靜下去多好。
可他的感覺里,卻沒有掌握好平衡。這么多新鮮的柳枝,在他面前款款擺動,抽打在他頭頂上,抽打在他渾身的神經末梢上,令他欲罷不能!他,只能是一臺機器。是的,一臺機器,面對眾多親切神奇的眼風的吹拂,面對她們心跳的歌唱的海洋。而自己呢?像一個平庸而面目不清的丑角,陷在這里,起勁表演!那時那地,他這種感覺極其強烈。
女生們又為什么呢?從躺在平臺上測量,到配合完成的整個過程,大方或忸怩,只是簡簡單單的十幾秒,至多也就幾十秒,她們中不少人,鼻翼、額角乃至脖頸上,卻泌出了細細的汗珠。特別熱情大方的人,幽幽發絲里,竟也飄出溫馨的汗氣!小鯉感覺到了她們的身上、發叢、衣裙上,全無例外地飄出一種清芬的氣味來,混合著皂香、洗面奶以及洗發精味兒。她們昨晚肯定都洗了澡,換上了干凈、清爽的衣裙。晨讀時,小鯉就發現了這微妙的情態:一個個娉婷動人,又不失少女的含蓄精致,仿佛是對人類歡樂本身的一個集體展示,無聲刺激!在她們表象之后,應該隱藏著多少美妙的心語!
彤彤躺下來測量時,努力想要表現得活潑一些,但她還是本能地閉上了秀眼。那沼澤般的眼睛,磁針般的眼風,一下子不見了,見到的,是兩排長長的秀睫的閃動,一驚一悚。她把皮尺拽過胸乳時,有些慌亂,皮尺滑過至高點,跌在胸部以下了。知道有失,她頭一抬,身子一欠,就遮掩過去了。也許覺得不妥,她隨即睜開眼,得體地一笑,露開兩排小白鼠般的牙齒,隨后她那小舟般的腰肢,光潔的尖羽般的腰肢,只是一轉悠,就離開了臺布,輕跳開來。她左旋右轉地欠了欠兩肩,俯仰身體,惹得胸衫里面的內容,晃悠了兩下,半是調皮。但是,沒有人介意,她鼻尖上的汗點。
小鯉用火柴般欲燃的右手,執筆在表里相關欄目中,填上了“81”的數字。他略一愣,神:有六十幾的,有七十幾的,超過“80”的還不是很多?!?1”像兩只環形吊燈加上一支棒管,一下子照亮在小鯉的眼前,令他渾身充滿清新、熹微的光亮。不知為什么,小鯉身上的跳蚤又要蹦出來了。
不,這回是一只耗子,輕輕悄悄溜出來,整個環境,都成了它的草窩,它的洞穴。小鯉心間生出了甜蜜,忽兒又轉換成惆帳了。不知為何,他覺得全身有些癱軟,四肢有些發麻。擔心自己的呼吸,會落到下面的來測者發絲上,他挪了挪身子,挺身僵坐著。
成熟的、末成熟的果實一排排閃過,小鯉坐在這里,是另外一個樣子,跟運動場上的矯健不同,跟會堂里的無奈迥異。他是被葵花盤的飽實包圍,處于陽光的神秘的中心。他一次次感到了嫩枝的細雨,淋著他小蟲子般搗亂的神經。對“嫩枝上的細雨”,沒有比這形容女生身上遽然冒出的汗珠,更為確切的語言了。
又有幾位女生來了,一進門就乍乍呼呼,不用抬頭,小鯉就知道是班里的哪幾位了。該輪到她們了,她們蜂擠上來:豪爽的騎車女郎,膽氣的黑奴,粗獷的高個子大姐,調皮鬼怪的小妖。噫嗬,全都梳洗得光光鮮鮮、一反常態。
騎車女郎身條不錯,她躺在臺布上,嘴還在一開一咧地笑: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快點快點!這丫頭就這德性,一頭炭火般的頭發,兩粗杠杠似的黑眉。上次在街上,她騎車把小鯉蹭倒了,小鯉剛要發作,她已跳下車來,拉他起來,說老師真對不起,真對不起。見老師沒什么妨礙,她興奮地拍拍老師后背,說老師真經摔啊!那語氣,小鯉摔個碗碎盤破,仿佛才有意思,真令小鯉哭笑不得。
黑奴是班里同學給她起的綽號,班里傳看一本美國小說,叫《黑奴吁天錄》,因為她膚色黑黝,又長出了闊大的軀體,走路龐然而過的樣子,遂得成名。黑奴躺在臺布上時,交叉的雙膝微屈著,布裙就不由自主滑往腰際,都露出里面平角褲衩了。她也覺不對勁,伸平肉乎乎的兩條腿,把褲裙向腳部拽扯妥當,遞過皮尺尖端,塞到小鯉手里,手掌燙得灼人。哇,她的整個胸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輪廓分明。小鯉填上她的胸圍尺寸,不是天文數字,卻也是全班的花魁了。
很快高個子大姐與小妖都測完了。
高個子大姐曾經在作文中,引用了德國詩人黑塞的詩句,大贊小鯉老師,小鯉被她弄得臉紅心跳的:
你是一陣風
一陣猛烈
又可怕的風
從籠罩著的一片怒海的
黑暗中吹來……
小妖呢,當她不撒謊,她的俏皮話,還真給大家帶來生活的慰藉。她看小鯉老師的目光,總是怪怪的,誰也捉摸不透她的心事。她在作文中,對量胸圍事件大加撻伐: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等下一次作文簿收上來,這幾行字已被她用膠帶紙粘去了,莫名其妙的,恰恰印證了那句歌詞:女孩的心事你別猜。硬吧,也硬在一時。
平常在校園里,單獨撞見小鯉老師,她總是一陣風似的跑開?,F在,她躺在臺布上,接受測量時,身條柔柔地擺平,不知不覺,露出小巧的秀臍來,仿佛抖開了一個包藏已久的秘密,令小鯉老師巧狐般的心里,起了風色,有意無意觸了一下她的纖手。
她們四個,號稱班上的新新人類,新新女性,行事作派,絕對的另類,讓不少男生敬而遠之。不過她們都愛閱讀小說,作文功底頗佳。
有一次,她們坐在校園外面的田野上,擲骷子玩起了算命游戲,瘋鬧得過了頭,被人告到校長那里,受到校長一頓熊克。不過沒關系,至少在道理上,校長一點沒占上風,她們還說什么,讓校長接受新新人類的再教育。
她們的身體反應也另類,未流汗,也未拉長呼吸,仿佛她們天生就是為冒險生活準備的。課文中選講過笛福小說后,她們常常大俠大俠的,稱呼漂流荒島上的魯賓遜,反認為“星期五”是個膿包。但是今天,小鯉還是感覺到她們鼻翼的汗意了。
為她們檢測,小鯉也覺得有淋漓的水滴,在日子的尖梢上顫抖。
現在第六感官終于發生神奇的功能。小鯉知道應該是阿夏進門來了。雖然仍在為其他女生測量,而他的呼吸的氣息,自覺到已呼呼地吹在阿夏的秀發上。為什么會這樣?上帝知道的事,小鯉也搞不清楚。
阿夏是小鯉老師夜間的秘密,日常擺脫不了的影子。他曾夢見阿夏周末回家,把鏡子舉在窗子邊,后來又順著黑胡桃木的衣櫥,晃動著閃光的小鑰匙串。接著便聽見她把椅子擺正,沿著無聲的四壁,拂去了椅面上輕薄的塵灰……
當他醒來時,他知道夢見的一幕,只是女生阿夏脫換衣服的幾個細節,他反復夢見的,也就是這幾個細節。
要是擺脫這夢多好,可他總是擺脫不了。那么就給出個完整的夢境吧,仿佛連上帝也認為這是癡心妄想,狗尾續貂!嘿嘿,夢里總是這樣:阿夏把鏡子舉在窗邊……閃動的小鑰匙串……拂去椅面的薄灰……然后,小鯉老師就睡醒了。
阿夏進門后,小鯉的感覺出鬼了,竟一直跟著阿夏走,穿過人群,站在一邊,落落寡合地。她在塵埃漂浮的空氣中,仿佛是一個無聲的存在,形成了絕靜的花朵。啊!這花兒捧著自己的靈魂,來了,近了,但是也遲疑了,膽怯了。
小鯉忽然有出了鄰家花園,進了自身夢境的感覺。他不敢抬頭,只是一個勁地忍受內心的江湖在漲水,真的在漲水,也許就要奔騰!
此時此刻,小鯉如魚得水,卻又有了涸轍之鮒的死亡味道。
叫號叫了兩遍,阿夏終于坐在了淺藍色的臺布上,就是不肯躺下去。她的臉蛋憋成了一只紅桔,太陽穴在暴跳,額角已滲出一層油光光的汗液,兩只手絞在一起,抱護著腹部,仿佛守護著一個神圣的夢境,決不容人褻瀆。
小鯉有些兒羞惱,還是盡量壓低嗓音,以平靜的語氣說,快點吧。
旁邊小姐妹們雀嘴雀舌:阿夏哎,你膚色真好,流行的巧克力色,美人胚子呦。
另外有人勸著:別多愁善感,像個現代版的林黛玉,快測快測,我們還要上課去。有人插科打諢:吃你的巧克力,洗你的腦筋,亮出你鴿子的年輕的聲音。
更有人輕薄起來:怎么,老天下雨了?你看看我們的阿夏,滿身滿臉的細雨!小鯉咳嗽一聲,算是又一次提醒、敦促。
阿夏憋住呼吸,她伶俐的睫毛,攪入了風暴的旋渦,飛快眨動著。檢測室這邊,人人驚詫。也就一瞬間的事,阿夏忽然推開人群,甩手離去,奪門而出,仿佛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污辱。
檢測室一下子出現了冷場。這次鬧紅臉的,是小鯉老師,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性侵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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