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詩詞中“影子”形象的鑒賞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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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主要從“清影”“疏影”“影友”三個角度,對蘇軾詩詞中出現的“影子”形象進行了分類鑒賞。接著提煉闡述了三類“影子”形象文學性、冷寂性、對話性的三個共性特征。文章最后簡略探究了蘇軾詩詞中頻繁出現“影子”形象和當今文學中“影子”形象比較罕見的原因。
關鍵詞:影子;鑒賞;蘇軾;詩詞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992-7711(2019)02-0112
“影子”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有三個義項,摘錄闡述如下。
(1)光線被物體擋住而形成的陰影。如蘇軾《短橋》中的“樹影欄邊轉,波光版底搖”中的“樹影”就是光線被樹木擋住而形成的陰影。
(2)指水面、鏡子等反映出來的物體的形象。如蘇軾《和張均題峽山》中的“岸迫鳥聲合,水平山影交”中的“山影”就是山在水中的倒影。
(3)模糊的形象。如朱自清《背影》中的“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里的“背影”是浮現在作者腦海里的父親的模糊身影。
蘇軾是弄影高手,檢索統計蘇軾詩詞中帶有“影”字的詩句達60多句。這些詩句中的“影子”大多為光線被物體擋住而形成的陰影。本文主要就蘇軾詩詞中的這類“影子”展開鑒賞與思考。
一、蘇軾詩詞中“影子”形象的分類鑒賞
細讀蘇軾筆下帶有“影”字的詩詞,發現其中的“影子”形象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可用“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中的“清影”二字來概括;第二類當借用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中的“疏影”二字來描述;第三類可用“影友”二字來提煉。三類“影子”形象雖然有共性交叉的部分,但形象各異,個性鮮明,有著不同的美感、意趣,值得玩味。
1. 清影
蘇軾筆下的“清影”,大多指身影,且大部分為月色下自個兒的“身影”。如《菩薩蠻·回文秋閨怨》中的“影孤憐夜永”;《次韻范純父涵星硯月石風林屏詩》中的“簸搖桑榆盡西靡,影落蘇子硯與屏”。也有偶指物影的,如蘇軾《文與可有詩見寄云待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中的“世間那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通過寫月夜下竹影,來映襯竹子之長。此外還有《題潭州徐氏春暉亭》中的“穿竹鳥聲驚步武,入檐花影落杯盤”等。
“清”不僅寫出了月色的澄澈透明,也指影子的清晰明了。同時又以影子的墨色,襯托月色之皎潔;更以清幽的環境,烘托清冷之心境。
蘇軾因與變法派政見不同,自請外任,后轉任密州,寫有《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中“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為人津津樂道。這里的“清影”不是靜止的影子,而是詩人自編自導自演自我欣賞的一出皮影戲。皎潔的月色是皮影戲的白色幕布,高懸夜空的圓月是皮影戲的光源,詩人的身體是皮影的造型,隨著詩人身形的變幻,皮影戲也在不停地演繹推進。詩人在觀賞自編自導自演的皮影戲的過程中,孤單寂寞、矛盾抑郁之情已躍然紙上。
2. 疏影
“疏影”指稀疏的影子嗎?不是,它是一種文學的高度濃縮的表述。它不是簡單的、孤立的影子,而是影子與月色一起構成的一幅幅富有詩情畫意的中國水墨畫。借用蘇軾在散文《記承天詩夜游》中對月下竹柏影子的描寫,來展示這一幅幅絕美的畫圖?!巴ハ氯绶e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作者對“疏影”的描寫雖然是聊聊數筆,但形神兼備,恰如一幅潑墨的寫意畫。
像上文這樣對“疏影”作白描式的,高度凝練地描寫,在蘇軾的詩詞中是基本找不到的。蘇軾詩詞中對“疏影”的描寫,大多就是“疏影”二字一筆帶過。如《少年游·元豐六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中的“月和疏影上東墻”;《新居》中的“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減字木蘭花,雙龍對起中》中的 “疏影微香”;《槐》中的“破巢帶空枝,疏影掛殘月”等。詩人這樣安排,可能是因為受到詩詞格律、字數的限制,也可能是沿襲前人的表達習慣,還可能是故意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吧。
有關“疏影”之畫意,可引用豐子愷《竹影》中的一段富有童趣的描述來闡釋。
徘徊之間,我們同時發現了映在水門汀上的竹葉的影子,同聲地叫起來:“?。『每窗。≈袊?!”華明就拿半寸長的鉛筆去描。弟弟手癢起來,連忙跑進屋里去拿鉛筆。我學他的口頭禪喊他:“對起,對起,給我也帶一枝來!”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來分送我們。華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長的法寶,改用木炭來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門汀上參參差差地描出許多竹葉來。一面談著:“這一枝很像校長先生房間里的橫幅呢!”“這一叢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軸呢!”“這是《芥子園畫譜》里的!”“這是吳昌碩的!”忽然一個大人的聲音在我們頭上慢慢地響出來:“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驚,立起身來,看見爸爸反背著手,立在水門汀旁的草地上看我們描竹,他明明是來得很久了。
……
月亮漸漸升高了,竹影漸漸與地上描著的木炭線相分離,現出參差不齊的樣子來,好像脫了版的印刷。夜漸深了,華明就告辭?!懊魈彀滋靵砜催@地上描著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不要落雨,洗去了我們的‘墨竹’,大家明天會!”他說著就出去了。我們送他出門。
我回到堂前,看見中堂掛著的立軸——吳昌碩描的墨竹,似覺更有意味。那些竹葉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似乎都有意義,表現著一種美的姿態,一種活的神氣。
豐子愷先生在《竹影》中有關“竹影”和“中國畫”的描述,形象地闡述“疏影”二字的畫意。皎潔如水的月色為宣紙,黑色的影子為物象,一個“疏”字,不僅寫出了各種影子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似乎都有意義,表現著一種美的姿態,一種活的神氣”。在畫家的眼里,在詩人的心中,月下萬物之影,都入詩,入畫,都具有中國水墨畫最本質的特征。 3. 影友
如果說“清影”側重于表情達意,“疏影”傾向于圖畫美的話,那么“影友”則成了詩人形影不離,可以同歡共樂,可以同甘共苦,可以促膝長談的知心朋友。
有的影子可以陪詩人歡飲達旦,放聲狂歌,翩翩起舞,歌罷舞憩,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是一“客”。恰如蘇軾點化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來的“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 。
有的影子可以陪詩人默默對視,促膝長談,互述衷情,以致永久。如《和陶答龐參軍三送張中》中的“留燈坐達曉,要與影晤言”。又如《永遇樂·長憶別時》中的“卷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二、蘇軾詩詞中“影子”形象的共性探究
蘇軾詩詞中的“影子”雖然形象各異,個性鮮明,但細究三種具有不同表現功能的“影子”形象,卻具有以下共性。
1. 文學性
何為文學性,到現在為止,學界沒有形成統一固定的概念。有人認為文學性存在于話語從表達、敘述、描寫、意象、象征、結構、功能以及審美處理等方面的普遍升華之中,存在于形象思維之中。形象思維和文學幻想,多義性和曖昧性是文學性最基本的特征。
蘇軾詩詞中的“影子”形象是形象思維產物,是富有文學幻想的。不論是形如皮影的“清影”,美如水墨畫的“疏影”,還是能說會道,富有人性的“影友”都是詩人根據投射的影子,在特定的創作環境中幻化而來的,都是唯美的,富有美學特征的形象。
戲劇曖昧手法的先驅,意大利劇作家路易吉·皮藍德婁指出,在理解知覺上,曖昧性是一個重要概念。因為它顯示在感覺層面上的單一影像,可能導致在知覺和檢定層面上的多重解讀。當你看出影像中出現兩個解釋時,隨著你再注視曖昧圖形,你的知覺將在這兩者之間往復跳動。這種知覺的不穩定性是曖昧圖形最重要的特性之一。因為曖昧性是以多重意義為基礎的,所以有時亦譯作“多義性”。
蘇軾看影,猶如蘇軾看山。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月下之影,初看之是影,自己的身影,松柏、花草、竹子、花鳥的影子;再看又不是影,是自己,是朋友,是水墨畫。境由心生,恰如參禪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所以蘇軾詩詞中的“影子”形象,如蘇軾眼中的群山,參禪悟道之人心中的山山水水,具有多變性,多義性,具有文學的本質特征。
2. 冷寂性
“冷寂”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冷清而寂寞”。月色雖然皎潔透明,但總有別于溫暖的陽光。月亮是冷光源,月色始終彌漫著一絲寒意。蘇軾詩詞中以影子為主角的畫面,它的底色大多是月色,是冷色調的;月下之影是黑色的,黑色是凝重的;而且很少有小動物的點綴,如蜜蜂、蝴蝶、小鳥等。這樣的畫面是冷清寂寞的,甚至帶有一絲寒意與死寂。
“冷寂”是一種感覺,在古代多用來描述不得寵的妃子居住的深宮冷院,或被貶謫的文人官吏,面對眼中蕭條景色時的心情。
蘇軾飽受政治磨難,卻依舊樂觀向上,淡定自若,是完全徹底的樂觀派,但細讀蘇軾的詩詞,大多是在豪邁奔放的外衣中包裹著一顆凄涼的心。孤寂凄苦的貶謫生活,不免投射到月色下的影子中,因此蘇軾詩詞中的“影子”形象大多是凄美冷寂的。
3. 對話性
詩人觀賞、默對、擺弄影子,都在和影子對話。這種對話有時候是酣暢豪邁的嬉笑怒罵,如《舟中夜起》中的“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有時是酒逢知己,拍手狂歡。如《再次韻答完夫穆父《二公自言,先世同在西掖》中的“免使謫仙明月下,狂歌對影只三人”。有時候是默默相隨,形影不離,緊緊追隨詩人,踏遍大江南北,如《樂全先生生日以鐵拄杖為壽二首其一》中的“三年相伴影隨身,踏遍江湖草木春”。
詩人與影子的對話,也是詩人與自己的對話,是詩人在拷問自己。影子只不過是勾起詩人反思現實生活,思考個人前途的一個媒介而已?!捌鹞枧逵?,何似在人間”,詩人擺弄、觀賞自己“身影”,就是在不停地拷問自己,是回到“天上宮闕”好呢,還是留在“人間”更適合自己?反復擺弄影子的過程,是反復思考,反復思想斗爭的過程,最后詩人由衷地發出了“何似在人間”的感嘆。
詩人的情感變化,人生的價值取向有時是在與影子的對話過程中完成的。在散文《記承天寺夜游》中,詩人觀賞月下竹柏影子構成的美景時,幡然醒悟,像我這樣被貶謫的閑人,雖然失去了許多,但并非一無所得,也贏得了許多好處,這月下絕美的水墨畫,只有像我這樣的閑人才能欣賞到,要是在朝為官,或者身居要職,沒時間,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心境去欣賞月下美景。在這個欣賞的過程中,詩人不停地反思自己的生活狀態,他不僅認可了貶謫生活,甚至還有一種聊以自慰、自我慶幸的情感傾向。
三、蘇軾詩詞中“影子”現象的思考
蘇軾詩詞中為什么會如此頻繁地出現“影子”?這與氣象條件有關,因為沒有月朗星稀的夜晚,也就沒有月下影子的存在。同古代娛樂活動相對缺乏,特別是蘇軾長期的貶謫生活是分不開的。貶謫生活是孤單寂寞的,以致只能與影子為伴了。最主要的是詩人豁達胸懷和高雅的志趣,才能有閑情雅致去欣賞、品味月下各種影子,所以影子才會屢屢走進詩人的詩詞。
為什么當代文壇,很少出現影子的形象?試問空氣污染、光污染,還剩幾個皎潔的月夜;各種娛樂活動,電視、網絡都已進入千家萬戶,還有幾人有心去欣賞月色。外加當今社會,生活快節奏,人心浮躁,那月下的影子還能進入當代人的視野嗎?更不要說走進當代人的心里了。
文學形象,是隨著社會發展而發展的,也是與時俱進的,因為生活是創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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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余杭高級中學 31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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