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鋪火炕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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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夏玉君
在北方,山里的每戶人家都要有鋪火炕,阻擋來自西伯利亞的風欺雪虐。沒有火炕就不是人家,無論屋里多么寒酸,多么簡陋,只要有鋪火炕,那就是一戶人家。生活在北方山窩窩里,從記事開始起,我就與火炕產生了不解之緣。
火炕于山里人家是至關重要的,它是一家人的臥室,是飯堂,有時還是客廳。在山場或地里勞累一天的人們,肚里填些粗茶淡飯,躺在熱乎乎的炕上就能睡得渾身通泰。早上起來,女人把做好的飯菜端到炕上,一家老小圍著破舊的炕桌吃著早飯。有時火炕在山里人家還起著客廳的作用,東屋四院來串門,主人會熱情地迎出去:“他劉叔,快上炕,上炕暖和暖和”,客人脫鞋上炕,順手接過主人端來的茶杯,唏溜地喝上一口熱茶,再挪下被烙得癢癢的屁股,才和主人攀談起來。一個地方一個說道,有的地方家里來客人從不用脫鞋上炕,一次我去相鄰林場的姨夫家,到了吃飯的骨節眼,姨夫領回兩個工友,四人沒有脫鞋,“噌”地躥上了炕,盤腿坐在桌邊,我急了:你們怎不脫鞋就上炕,兩人聽了哈哈大笑:小子,不是這林場的吧,俺這兒不興那一套,脫鞋上炕太“隔生”。我懵懂。
對于火炕我最早的認識是感性的,是一種朦朧的認識。那鋪用土坯壘成的火炕,在我記事時就匍匐在屋子的北面了,它柔弱無骨,老態龍鐘,就那么軟塌塌地躺在那里,可它偏偏就能支撐起一個完整的家。好多年以前,一個跑腿子用兩個月的工資從遼西老家領回一個女人,那天夜里,炕被燒得通熱,兩個人開始在一起睡覺。從此屋里就有了生氣,炕也有了生命,有了體溫。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來過多久,在這鋪火炕上又孕育出新的性命,先是姐姐,后來是我的哥哥,我和弟弟的生命自然也是從這鋪火炕上開始的,注定了我這一輩子將會與火炕糾纏在一起。在降生的那一刻,我既驚慌戰栗。又心甘情愿地投入炕的懷抱,那條剛剛被接生婆把我從母體身上割斷的臍帶,又結結實實地和炕粘連在一起,母親忘記了痛苦,注視著炕上我那睡得紅撲撲的臉蛋,會心地笑了。大一點時,我多次從襁褓中掙扎出來,在炕上留滿了我絆絆磕磕的腳丫印,幾次試著跳下炕去,走向外面的世界,每每都是摔得鼻青臉腫,嚎啕大哭。
直到上學之前。在我的腦海中壓根就沒有“床”這個字眼,山里的孩子沒有看過更沒有睡過床,因為炕于山里人實在太重要了,那厚實的火炕像一塊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我。那時,一個不好的成分生硬地刻在父親身上,父親在單位倍受縲紲,我們姐幾個自然也就成了狗崽子,在外面挨其他孩子的白眼,所以放學后我們總是徑直回家,家里的火炕就成了我和弟弟的樂園。數九寒冬,屋外大雪紛飛,屋里卻溫暖如春,在通熱的炕上,父親用簡樸的語言傳授給我們最起碼的良知。那時停電屬于小兒科,我們姐幾個坐在平時吃飯的炕桌上寫作業,一盞微弱的燈光從炕桌跳動著散去,填滿了小屋,父母看著他們的幾個“杰作”一定感到欣慰,一定會歡樂漫溢。我們姐幾個在這個溫暖的火炕上學會了認字,學會了做人。有了家里的火炕,即使最陰霾的日子。我們跑回來也會找到溫暖。
北方的大山里,漢子們大多在外面伐木,種地,炕只是他們回家吃飯睡覺的地方,炕充其量只是男人的一部分,而女人在家洗衣做飯,整天與炕打交道,所以炕才是她們的全部,山里人管女人叫“炕頭王”,久而久之,炕也就有了母性。它與女人常年廝守,雖飽經滄桑,但絲毫沒有疲憊之感,時間久了,說不準哪兒塌陷了,男人出去取塊土坯換上,胡亂抹些黃泥就算了事?;鹂缓嵍殖领o,它用它那滾燙的胸脯溫暖著北方山里世代的兒女。二十年前的一天,父親早晨沒有起來吃飯,沒有去上班,他在我家的火炕上酣酣地睡著,打著呼嚕。母親懵了:“他爸平常不這樣呀,他爸,他爸”,媽媽驚慌地喊著,當醫生來時,診斷為腦溢血,父親在炕上整整睡了兩天,臉龐漸漸蒼白,失去了血色,父親帶著火炕的余溫走向另一個陰冷世界。我們沒有哭,像傻了一樣看著大人們生硬地把父親抬到外面冰涼的木板上,在我的想象里,父親并沒有死,晚上他還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在炕上睡覺。直至看到人們用棺材把父親抬到后山上的一個坑里埋上.我才意識到。父親將永遠失去溫暖,在那厚厚的木板上受凍了。
父親去世后,我家的火炕從原先的擁擠開始變得越來越空曠。姐姐的出嫁,哥哥的當兵,后來我和弟弟也懷揣著家里火炕的溫暖走進了城里,當上了人模狗樣的干事,家里只剩下年邁的母親坐在炕上啃嚙著過去。屋里雖人少了。可母親從不讓炕涼過,她怕兒女們夜里突然回來,睡一宿涼炕:再說后山還躺著她的老伴。母親確信:老伴就在家里,因為炕上還留有他的體溫,說不準哪一天老伴嫌冷,夜里跑回家里的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呢。
在城里謀食多年,我從結婚生子,到住上寬敞的樓房,生活要比林場安逸得多,睡在松軟的味上委實要比林場火炕高雅,舒服得多。即便這樣,我有時也感到眩暈,夜里醒來惴惴不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像有住旅館的感覺,總是不及林場的火炕睡得瓷實:我始終念念不忘家里的母親和那鋪火炕,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回林場一趟,躺在家里的火炕上簡直快樂極了,我像當年孩提時一樣側耳細聽,還能清晰地聽到火坑那“嘣……嘣”的脈搏。夜深人靜,我無法入睡,于是遙望北方,家里的火炕正用慈祥的目光撫摸著我的靈魂
(責編/郭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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