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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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憑欄望雨
1
有一天,鴻笑著對雪說:“瞧,你呀就是這一枚葡萄!”
鴻說著把手里的一顆葡萄高高舉起,對著陽光讓雪看。淡紫色的果實肥美通透,陽光在它的周邊勾勒出一圈細致的弧線,嬌艷欲滴。鴻說:“你看,那葡萄籽兒被包裹在密密的甜美汁液里,真是幸福得從來也不知愁滋味呢!”雪的手指上粘滿了甜稠的汁水,她咯咯笑著跳起來像一只鳥似的去啄那枚葡萄,一低頭瞥見鴻的表情,那么憐愛那么溫柔,隱隱地還透著一絲擔心。
雪今年22歲,是一名空姐。雪很美,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的氣質,她的生活,總之她的一切似乎都可以用“美麗”這兩個字來概括。由于業務嫻熟態度熱情,她在眾多美麗的空姐中很快脫穎而出,成為最年輕的乘務組長。鴻比她大8歲,年方三十已是一家環球公司的副總,事業蒸蒸日上,對這個嬌美可愛的女朋友百依百順。更令空姐們羨慕的是每次航班回上海,總看見鴻的那輛寶馬臥在那兒,安靜耐心地等待著雪。
“鴻,今天我要讓你有個意外的驚喜!”那天上午,雪剛從香港飛回來,一見面就神秘地對鴻說。脫下空姐制服的雪換上了一條低腰的牛仔熱褲,上身是一件黑色雪紡蕾絲背心,中間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蠻腰,原本優美的身材愈發顯得玲瓏誘人,熱力四射。
“哦,又搞啥新花樣啦?”鴻微笑著問。
“秘密,不告訴你!”雪調皮地鉤住鴻的脖子,撒嬌道。
鴻的母親第一個發現了雪的小秘密,并且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當時雪正和鴻手拉著手進門,彎下腰來換拖鞋。雪半裸的腰肢就像一段白生生的藕,猛然間刺疼了鴻的母親,她失聲叫起來:“雪,你這是什么呀?!”
雪直起身,沖未來的婆婆得意地一笑:“還是媽眼尖!”她把腰肢扭向鴻說,看看,這就是我的杰作!在雪腰肢的盡頭,赫然出現了一只五彩的蝴蝶,一道巧妙的凹弧剛好突出了腰的纖細臀的豐滿,那只蝴蝶就撲棱著翅膀盤旋在那兒,透明的羽翼、微微顫動的觸角和呼之欲出的動態,細膩得如同中國畫的花鳥工筆,纖毫畢現!
“文身???”鴻驚訝地張大了嘴,揉揉眼睛再看,滿懷期待地問雪,“這,是黏紙吧?”話一出口,鴻就知道是自欺欺人,雖然他不像女友那樣時尚,但黏紙和文身還是能分得清楚的。
以前雪在地鐵商城買過幾張廉價的文身黏紙,沾上水往皮膚上一摁,一只小海鷗一支紅玫瑰什么的就上去了,有一回她甚至還在乳溝處貼了一顆骷髏頭,把鴻嚇得不輕。黏紙剛貼上去時還很鮮艷,沒兩天就模糊了,于是雪發狠說要去文身,還津津有味地研究過香港某影視紅星文身的部位、花紋。鴻聽了沒當回事兒,以為她說說而已,沒想到竟然動真格的了。
隨著雪輕盈的步伐,那只蝴蝶正肆意張揚地舞動著翅膀,好像隨時會起飛,怪不得剛才一路上人們不斷地向他倆投來獵奇的目光。鴻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
2
“文身是舊社會的不良習氣,沒看見文身刺字的都是些什么人?江湖流氓賣藝習武的往身上刺個字刺條龍,故意露在外面讓人知道他是個厲害人物不好惹。你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么也做這種事?”鴻的母親是一名文質彬彬的退休老師,雪的文身顯然嚇壞了她。
“文身就一定是江湖流氓???民族英雄岳飛的母親就在他身上刺精忠報國,還傳為千古佳話呢!”嬌氣的雪臉上掛不住了,反唇相譏道。鴻的母親一掃先前的歡喜和熱情,用異常冷淡的目光打量著雪,搖搖頭,走進了臥室再沒出來。
“小題大做!我自己的身體,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她管得著嗎?”鴻的母親反應如此強烈是雪始料未及的,她只能沖著鴻發脾氣,“再說了,這是藝術這是美,她根本就不懂!”
雪徑自沉浸在蝴蝶文身帶來的興奮之中。每天她都在鏡子前顧盼很久,欣賞著那只令她更加美麗更加性感的蝴蝶。
“Hello,我是林?!绷謴南愀鄞騺黼娫拞柡蜓毤毜穆曇糇屟┮幌伦泳陀浧鹆怂毤毜哪?。
林是香港人,半個月前雪在飛機上遇見他。當時坐在公務艙里的林沉沉地睡著了,黃黃瘦瘦的樣子像一個發育不良的男孩。雪輕輕地替他蓋上薄毯,并撿起落在地上的書,一本印刷精美的畫冊。
“這是德文版的《一千種文身》?!绷中蚜恕Q┯行擂蔚匕褧f還給他,他沖雪友好地一笑,“很好看的,你看看吧。”
“刺青?”雪好奇地翻開,在林的指點下開始欣賞起那些古怪的獨幅圖案。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雪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對,文身也叫刺青、鏤身、雕題。它是一個神奇的東西,能把記憶注入人的軀體,伴隨人的生命同行,一直到死?!绷钟朴频卣f,神情像個未老先衰的哲學家。他捋起襯衣的袖子,臂膀上方竟然有一株紅梅!小小的花瓣很有精神地綻放,中間還有星星點點蠟黃的花芯,十分逼真。林撫摸著紅梅,抬起頭笑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瞧,這就是我的初戀。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年冬天,我們一起去看紅梅,那可愛的女孩就依偎在這兒,依偎著我的臂膀……”林消瘦骨感的臂膀讓雪覺得好笑,但是她沒笑出來。林的表情有些勇敢更有些悲涼,令雪心里一動,她忍不住將那株梅花看了又看。
那天航班一結束,雪就悄悄地跟著林去了一家叫做“龍”的文身館,在身上刻下了那枚翩翩起舞的蝴蝶。薩摩亞式的鋤形文身刺針是用鯊魚牙齒做成的,當文身師在她的肌膚上精雕細刻時,雪感受到了被鯊魚親吻時的疼痛和冰涼,覺得刺激非凡。在返回的航班上,雪照例在機艙的走廊里為乘客們做安全演示,但她的心頭卻仿佛有一頭小鹿在飛奔,腰肢上那個美麗的秘密的標記令她興奮不已。
著陸后,更衣室里充滿了女性的芳香氣味,空姐們一邊換衣服一邊嘰嘰喳喳地歡笑著,這些空姐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出挑,也一個比一個驕傲。雪脫下制服后并沒有急著換T恤,她看似無意地一轉身,把整個光溜溜的脊背對著大家。
“哇,一只蝴蝶哎!”果然,有人夸張地尖叫起來,她們頓時聚攏過來,眾星捧月般地把雪圍在中間,“好漂亮哦!簡直像真的一樣,還隨著身體一動一動的呢!”雪心里偷偷地笑了,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3
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雪的心情已經糟到了極點。最初由文身帶來的快樂和驕傲
如同那些美麗的蝴蝶抵擋不住秋的蕭瑟,此時都躲藏起來,無影無蹤了。
雪先是被莫名其妙地撤去了乘務組長的頭銜,后來又被調整到票務組銷售機票,離開了她熱愛的藍天。雪憤怒過委屈過也曾多次找領導要一個理由,可是都被不露痕跡地擋了回來,說是“工作需要”。小姐妹悄悄地告訴雪,都是那個文身惹的禍!
心高氣傲的雪只能咬著牙堅持,一邊在營業廳賣機票一邊等待機會,希望能有朝一日重返藍天??墒茄劭次嗤淙~差不多都掉光,冬天已經大踏步地來臨,工作的事還是沒有音訊。她和那枚薄命的蝴蝶文身一樣,只在夏季里風光了片刻,就被擱置在一邊視而不見。
與此同時,鴻的母親無法容忍一個有著文身的兒媳婦,要求兒子和雪分手。鴻沒聽母親的,對雪仍呵護有加。但雪卻由于自身一連串的挫折變得沮喪易怒,愛發脾氣,一層陰影就此籠罩在他們之間,從前那種甜蜜和快樂似乎褪去了顏色。
“要不,就別在航空公司做了,重新找一份工作?”見雪受委屈,鴻心里也不好受,他撫摸著雪的長發,小心翼翼地問。
“不!”雪擰著眉毛說,“你明明知道我喜歡飛行,為什么要勸我離開?你啥意思?”
“――那個文身,我覺得它像一個不祥之物,所有的不順利都是因為它!”鴻想了想,終于把一直盤旋在心頭的想法說了出來,“雪,想辦法把它去掉吧?”
雪一聽,立即像個點燃的爆竹炸了起來,她和鴻大吵一場,甩手而去。她踩著瑟瑟的落葉急急地向前走,一邊走一邊眼淚就滴了下來,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雪的心里郁悶極了,為什么一個小小的文身會令所有的人側目以對?會讓所有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的人轉眼之間都變得陌生?會讓自己從蔚藍的高空筆直地跌落到地面?她想不明白,愛美是女人的天性,美麗是自己的權利,自己身體上的事又沒招誰惹誰,卻引起那么大的麻煩,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她甚至憤怒,一個多么美麗多么別致的記號,在這些老古董的眼里卻成了另類成了大逆不道;這是一個張揚個性的時代,追求時尚追求完美追求自我,究竟錯在哪里?!
雪越想越窩火,她隨手撥通了林的電話。電話里很嘈雜,音樂開得很響,林扯著嗓子對雪說:“巧了,今晚這里要舉辦一個聚會,空前絕后空前絕后,你快來吧!”林的興奮和電話那頭的熱鬧像一團炭火,一下子把雪低落的情緒點燃,她想也沒想就招了一輛出租車,趕到機場買了下午去香港的機票。
當飛機昂首躍入藍天時,雪的心一下子舒展飛揚起來,所有的煩惱和憋屈都立即拋給了地面,變得模糊而遙遠。機艙外的白云濃濃淡淡無窮無盡,和藍色的天空互相映襯,如同一幅巨大的文身圖案將天空裝扮得分外妖嬈別有情趣。
“白云是天空的刺青。”雪很滿意自己的想象,不由輕輕地笑出了聲。記憶中,她已經好久沒有這么輕松過了。
4
黑暗中,音樂驚雷般地響起,一束耀眼的光投射下來,幾個披著風衣的男女開始搖擺。他們的裝束很怪異,神情迷迷蒙蒙的像在夢游,讓見多識廣的雪也覺得新奇,心想這大概就是那種朋克一族吧。正這么想著,只見一件碩大的風衣疾速舞動起來,像一面旗幟那樣掄得呼呼有聲,繼而又剝殼似的軟軟飄落,一個赤裸的軀體露了出來,隨著一陣歡呼,只見兩條彩色的龍盤臥在男人的整個背部,威猛迅捷張牙舞爪。又是一陣歡呼嘯叫,兩具雪白的女人胴體和周身的刺青展示在大家面前。一個混血青年光光的頭皮上文著墨黑的蝎子,他猛地伸出舌頭,一只蜘蛛可怖地在舌尖晃動……周圍的人們叫起來,逼仄的空間儼然成了一個瘋狂的競技場。林在雪的耳邊喊叫著:“怎么樣,刺激吧?這場文身秀可是難得一見哦!”
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嗆人的煙霧讓雪有些難受,她擠出人群到走廊里大口大口地透氣。林跟了出來,身后還有一個留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林介紹說這是圈內鼎鼎大名的文身師阿邦。
“小姐,你的皮膚好漂亮!”阿邦輕輕地驚嘆道。他的眼睛亮亮地發出光來,像是狩獵者發現了一尾長著好皮毛的紫貂。他的話聽上去怪怪的但雪感覺很受用,她的確有一身值得驕傲的好皮膚,鴻也曾經說它們像剝了殼的煮雞蛋,潔白無瑕并極富彈性。今晚她穿了一件水藍色的晚禮服,整個后背的裁剪呈V字型,把肌膚的細膩和光滑烘托得恰到好處,那只重見天日的蝴蝶剛好在V字的底部,羞羞答答地若隱若現。
阿邦發現了那蝴蝶,高興極了:“啊,原來你也喜歡文身!是啊,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人的肌膚更好的畫布了,這種在忍受痛苦的基礎之上產生的畫面,是一種暴力美!只有承受煎熬才能把我們平凡的肉身升華成為至高無上的藝術品!”說起文身阿邦滔滔不絕,最后他滿懷期待地對雪說,“上帝給了你如此完美的肌膚,你應該把它獻給文身藝術。請相信我能夠讓它變得獨一無二!”
“不,這絕對不可能!”雪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貼個黏紙文只蝴蝶,純粹是出于好玩,她標新立異的尺度也就止于此了,至于和里面那些男女一樣,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幅圖騰,未免太過猙獰可怖,這可是她從來沒想過的。
“哦,那太可惜了!”阿邦聳了聳肩,很有風度地舉起手中的啤酒杯說,“初次見面,干杯!”
雪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她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張大床上。厚厚的窗簾把房間遮得令人窒息,一股濃濃的消毒藥水味和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向她襲來。雪下意識地一摸涼涼的背脊,像被高壓電流狠狠擊中,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她發瘋似的跑進衛生間,只見鏡子里一幅刺了一半的彩色圖騰正沖著她齜牙咧嘴。
“天哪!”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忍不住趴在水盆邊嘔吐起來。
5
從香港回來之后,雪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愿出門,整天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沒有語言更沒有笑容,她常常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開一盞昏暗的臺燈,有時干脆連燈也不開,就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她的臉色蒼白極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經流失殆盡,成了一座脆弱的蠟像。
鴻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雪驚駭地跳起來,用力摟緊身上厚厚的棉袍,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防備,那神情讓鴻心疼得落淚。他一千遍地問道:“雪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告訴我,我們一起去面對,好嗎?”他向雪伸出雙臂,雪卻像被毒蛇狠狠螫了一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跳到角落里,渾身哆嗦著不讓鴻靠近。
“天哪!”鴻無計可施,他感到心力交瘁。他無從想象雪究竟歷經了一次怎樣的災難,把她曾經的活力和快樂抹殺得干干凈凈!
雪背上的痛楚早已平靜,留下了一片斑駁和狼藉。她不停地嘔吐,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懷孕了。聽聞這一消息后雪更加驚恐茫然,她無法面對這些接踵而來的事實,她感到嬰孩嬌嫩的手指正撫著自己殘破的身體,像一陣陣無情的拷問。雪想起中學時曾看過一本世界名著《紅字》,如今,她能夠真切地體會到女主人公永遠不得不佩帶著那枚鮮紅的A字的痛苦,不同的是,那枚A字是忠貞愛情的歌詠,而自己所背負的則是無所匿藏的恥辱和頹廢。雪無法面對鴻,更無法想象今后如何面對那一雙童貞無邪的眼睛。她只有逃避!
一個月后,鴻發現雪不辭而別。屋子里仍是一片黑暗,只有電腦屏幕在微弱地閃爍著,一首名叫《當刻下文身之后》的歌曲正在反復地播放著,像是在和鴻訣別:“我聽見判決聲, 我走進那扇門,明天滿地的鮮血為我作證,懇求上天為我身后好好文上一朵花,等它開了再等它謝了。我親手狠狠打造這致命懸崖,自愛不得自盡也算是選擇……”
發稿編輯/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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