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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家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黃麗榮

  分家了。美美是吃早飯時才覺出來的,少了倆人,沒了大哥大嫂的身影,飯桌子跟長長了似的,屋也顯得特別大,不滿當當了,空出一大塊地,冷冷清清。
  飯還是那兩樣兒,饃和粥。美美看看爸,她低了頭正咬饃,眉頭皺了個大疙瘩。就跟嚼石頭般難咽。她又瞧瞧媽,那兩眼睛就像被馬蜂蜇了,紅腫著只剩一條縫兒,可還瞇瞇著,直勾勾地盯著當院發呆,碗里的粥都凝皮子了。飯桌子上沒人說話,美美的胸口就一陣陣緊,憋得慌。
  冬天的清早,她總是懶在被窩里,沒人叫就永遠都不起,即使醒了,心也支使不動身子,起來是多難的事,不知要挨媽數落多少遍,才一只胳膊一條腿地磨蹭著穿衣服。是哪一天隨著門簾一挑,一陣香風就飄進了屋,那香是清涼的,干凈透亮的,是醒著的,是如同剛嚼了水缸里的冰,使人一下子精神起來。在渾濁不清的旱煙味兒、柴火味兒、溫溫突突的被窩子味兒里,這香令她躺不住,她突然間不好意思起來,騰地翻身起來,害臊地背過身子,這新嫂子就伸過來手,哦,那香就是伸過來的了。
  她這才學會了用香皂洗手洗臉。而此前,她頂討厭用這個,她說殺眼。她總是用清水胡亂地朝臉上撩幾下,就完事了。她學會了閉緊雙眼,憋住氣,將香皂抹涂在臉上,嘩嘩地趕快洗,快憋不住了,就揪過毛巾來擦,啊――,她終于透出一大口氣,使勁兒抽抽鼻子,將臉湊到大嫂跟前。仿佛這樣香得還不像,那味兒究竟是跟大嫂不同的。新媳婦,是新的,也是香的,一點兒都沒錯。
  當美美把這新發現講給雨水聽時,雨水忽閃著雙眼,一臉的佩服神情。誰家有了新媳婦,連房上冒的炊煙都是香的了,就連美美都不同了,也被這香熏著了。她舉著一雙小手讓雨水聞,雨水的鼻子像狗一樣,翻過來掉過去,從手指頭尖一直聞到手腕子上,最后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咋聞著蔥和醬味兒。美美不干了,斷定那香被他吸到肚子里去了,吃了虧,委屈著要回家洗手去。
  雨水問:你們家分家了,今兒暖房,對吧?
  你聽誰說的?
  我媽,說你媽那兩眼哭得跟水鈴鐺一樣。
  去去去。
  他們被鞭炮聲吸引了。南院的后門不知啥時開的。有親戚來了。
  啥叫暖房?她昨兒晚上問過媽。
  挑好日子分了家,娘家人兒就來取吉利來。
  上哪兒暖?
  上南院。
  怎暖?是一大幫人全都坐在炕上蓋了被窩暖,焐熱乎了吧。
  媽就給逗樂了,你往后出了門子,分家時,我也去給你暖。
  美美就有些向往了。
  到時你想要啥?
  我要一個棒子皮做的,比天大的被窩。
  美美就不懂,為啥把大嫂娶過來,過得好好的還要分開?一大家人多熱鬧,多好玩兒。大嫂可以使她嗅美,大哥可以帶她去河里撈魚,大哥撒網,她在岸上負責揀,氣死雨水了。
  沒有大嫂。就沒有河兒東的親戚,就不認識三芽了。她去過大嫂的娘家,是大嫂剛過門不久,說去那頭兒過啥節,大嫂就說把她帶上,好看的小孩兒是裝門面的。然后,媽就教她,嘴要甜,讓喊誰就喊誰,吃飯要文明,把碗端起來別掉一身,她就都一一記住了。一進莊遇見很多熟人,有大老遠就喊著,你帶的孩子是誰呀?我小姑子。真俊。她頭一回為這夸獎而得意著,不認識人的稱贊原來聽著竟格外舒坦。
  當然她就認識了三芽,比她大兩歲的小姑娘,是大嫂叔叔家的孩子,上二年級,是三芽告訴她女人屁股要流血的。還說是女子肚子里都長小孩兒,一點點長,等長大了,就該結婚了,到時孩子就生了。美美問,你和我肚子里都長了嗎?三芽說,我上學了,肚子里的小孩兒應該跟雞蛋那么大了,你呢?也就豆那么大吧。咱們長,肚子里的孩子也跟著長。美美的眼都聽直了,就覺得三芽懂這么多,真能啊。臨回來前三芽還送給她一支石筆,能在地上、墻上、石頭上寫字,她寶貝似的帶了回來,給雨水顯擺半天,就藏在了火柴盒里,這天兒還在呢。她常向大嫂打聽那孩子,說不定,今兒來了呢,今兒是禮拜天。
  娘家人到了一屋子,炕上和柜上擺了好多貼了大紅紙的禮物,鍋碗瓢盆、刀勺鏟子,還有一把竹筷子呢。美美就看見三芽了,正被大嫂領著,大嫂正張羅人呢??龋?。三芽抬抬眼皮,沒搭理她,大嫂這才顧上回過神兒,低下頭,說,我們三芽長多高了,這俊呢,跟美美玩兒去吧。三芽就一扭身子,不情愿地躲到她媽懷里了。人家是小學生,念書了的人,不愛理人了,美美是冷不丁冒出了這念頭來的,上學,上大大的學,看誰不理我。
  爸媽啥時也被請了來,做戚一樣。灶間飄出一股股菜香,滿院都是了。美美就奇怪了,南院今兒才是不同的,因為有了油煙味兒,才像是一個家,所以村里就又多了一戶人家了。她隱約聽到爸的話:這不叫分家,叫單吃。等老二娶了媳婦才正式分呢,所以沒請人寫字,還不該寫呢。等會兒給祖宗上香時,我再一一說清。
  在正午十二時前,當院對著太陽已擺好了香案供桌。八仙桌子上供著爺爺奶奶的牌位,燒著三支裊裊的香。看來分家是大事。爸說,凡有家中大事,都要告訴祖宗一聲,免得他們貴怪,他們在那邊踏實了,咱這邊也好過了。
  死了,還知道?美美就不懂了。
  爸爸給分完家,大哥大嫂就磕了三個頭,上了三支香。為啥是三呢?不是二,不是四。她問爸,三個就是謝天、謝地、謝人,表示尊重。美美點點頭。
  開飯前,大嫂就叫過三芽,讓三芽把那用紅紙包的新筷子打開來,發給大家用。三芽就撕去了那層紅紙,大嫂就掏出個紅包來遞給三芽,大伙就說,你們的日子紅紅火火了。大哥大嫂就都嘴咧得跟瓢似的笑。三芽干了這么重要的事,美美就有了嫉妒,臉就有些酸,干嘛不叫美美撕紅紙呀。大嫂當新娘子踏進門的那一刻,可是她抓的窗戶眼兒。
  媽頭天晚上就在玻璃窗上糊了兩塊紅紙,告訴她:等你看見新嫂子的腿一邁過門檻,就把紅紙抓下來,別扔,進屋拿著給她道喜,她有紅包給你的。這是你的任務啊。
  為啥得我干?
  你是咱家的童女兒。
  糊它干嘛?
  這是禮兒。
  糊好好的,干嘛要弄破?
  就管好唄。
  破了還好?
  該破就得破。
  美美那天踩在凳子上,老早就等在窗戶旁了。那兩塊方正的紅紙就像是窗戶的兩個紅兜口,被昏黃的燈光一映,連整個窗子都是紅的了。她越看那紅紙就越不同,她不敢去摸,生怕壞了。她只能老遠看著新娘子下轎,邁火盆,拜天地,行大禮,撒喜糖,那糖在人們腳下跳來跳去,仿佛長了腳,叫人難抓到,被很多的人來搶,她看得真真的,有塊糖就在雨水腳下,他不知道撿,還可地下找呢,你推我搡的,真笨。搶來的糖都特別甜,她沒能去搶,心里又急又癢,沒人注意她,連雨水都沒找她。新娘子穿的是紅褲子,紅鞋,那鞋面上有花,她一抬腳,美美還看見她穿的紅襪子了,時候到了,美美的心隨著那腳步快速地跳,這時就將雙手伸向那紅紙,一把抓了下來。剛才還好好

的紙,就殘破不堪了,玻璃上留下點紅紙毛子在風中飄動著,提醒著目光。她看著這破壞,有些心疼又有些快意。沒了這層紅紙,屋里就看得真了,新娘子已經上了炕,娶到家了。媽喊她時,她才想起,攥著紅紙,去屋掙到了紅包。可低頭一看,雙手已經給染紅了,像血,因為見到那紅,新娘子就高興,新郎也高興,全家人都高興,所以她立刻就覺得,她在這個家里那么重要,沒她哪行。她神氣極了。雨水塞給她一塊搶的喜糖,她再看雨水就不同了。
  今兒的事讓美美感到特委屈,怎會沒她的事兒呢?媽說,人家是戚,你得讓著她,照顧好,你是主人。她突然間想起來,她當戚時,人家三芽還送她心愛的禮物了,還告她好話兒了。她一摸腦袋,壞了,她還沒梳頭呢,難看死了,怪不得大嫂沒用她撕紅紙呢,三芽的頭可梳得光溜溜的。她就后悔,羞得要命,心里說,這一天趕快過去,不要有人看見我的毛毛頭,不要看我,千萬不要。她眼眶子就發酸,有東西要流出來,千萬不能哭。將臉仰起來望著頂棚吧,一個小黑點,一個小黑點都是蒼蠅屎,一個、兩個、三個。耗子哪兒去了?每天晚上都在里面胡亂地跑,出來呀,你們出來一個,吧嗒掉下來,正掉在桌子上,哇,那就該熱鬧了,該炸開鍋了,就沒人顧得上瞧她小臟孩兒,小笨孩兒了。我要爭氣,我要自己梳頭,誰都不求,誰都不用,想梳啥樣兒的,就梳啥樣兒的。她陡然就有了志氣,身上隨著這股勁兒就長了力量,那眼眶里的兩汪水就倏地被頂回去了。還沒回過神來,她就覺得一下子長高了,離頂棚這么近,一伸手就夠著了,是誰把她抱了起來,原來是大嫂。
  大嫂說,該揭鍋了,讓我們美美來。
  美美就看見桌上已放好了那嶄新的大蒸鍋,還冒著熱氣呢,那里面是啥?美美就一下子抓起鍋把兒,掀開鍋蓋,嘩――,一團白色的蒸氣比霧還大,就從鍋中升騰起來。她努力地睜眼去看,在水霧中躺著一群可愛的饅頭寶寶,全都又白又胖,個個打了紅點子,好看得活了起來,誰還舍得吃呀?哇,全都發起來了。沒有人教她這么說,是她不由得。沒想到,大嫂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我們美美說話可準了。大伙就說,好日子,好日子。美美在大嫂的懷里,她聞出來,大嫂的身上又多了一味兒,她想不起來像啥。她腦袋就那么一轉,趕明兒你該有兒子了。真的?我兒子叫啥?他叫,天――,發。一屋子人有笑得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噴了飯的,大哥給嗆得跑外屋咳嗽去了,三芽也一捂嘴,撲哧笑了。
  這一天大嫂又忙又高興,那笑容就沒在臉上撤下過。雖然她沒給美美紅包,但美美也不怪她。誰讓三芽是戚呢。三芽后來就跟美美玩了,美美領她去了茅房,指著泥地上幾滴黑紅的血跡,問,這就是女人屁股流的嗎?三芽說,當然了,這都不知道?美美說,那要多疼,是誰的呢?她們倆就都認為是大嫂的。美美就可憐起大嫂來,那么難受,還要做活,當女子這么倒霉。美美就神秘地問三芽,你流血了嗎?三芽說,我班同學說我也快了。我不想當女子了。美美就不由得發了愁,她就不愛上茅房,自己一蹲下,就害怕,仿佛怕什么咬了屁股,緊張得要命。
  從那天開始,美美就學著自己梳頭了,因為人家三芽的頭可是自己梳,當然她沒告訴三芽她不會,那多丟人。她躺在炕上,將頭探出炕沿,使頭發自然垂下來,她當然不會編那么多的小辮,但能像三芽一樣,將頭發全撩起來,用頭綾子扎成一個大馬尾,是又緊又高了。
  她問媽,為啥要分家呢?
  媽說,一個兒子不分家,兩個、幾個就得分。只有分開才好過。
  哪您跟我分家嗎?
  你是閨女,到時就出門子了。
  那要不出門子,永遠永遠在家呢?
  沒有不出門子的,除非沒人要了。
  就是沒人要了呢?
  那就在家呆一輩子,當老姑娘。
  美美想了想,不好,多膩,我不呆。我要去遠遠的地兒,去沒到過的地兒。比大嫂娘家要遠,坐飛機才能去,讓他們想我,在天上看雨水就是一個小黑點,哈哈。
  美美知道,要是沒有媽的眼淚,大哥大嫂早就單過了。爸剛一提分家。媽就唉聲嘆氣地吃不下也睡不香了。幫他們下著決心的竟然是美美。頭幾天,美美在屋里翻箱子倒柜子地玩,她就愛折騰東西,把幾輩子的東西不定從哪個犄角旮旯給翻出來。她站在墻柜上怎就看見了墻上掛的穿衣鏡后頭塞了個布包,一下子塵土,都看不出啥色了。她就給掏了出來,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張粉紅色的大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字,她雖然還沒上學,但已經認得家人的名字和數字了,那上面寫著爸和叔叔的名字,還有500。她從來沒見過這張紙,也不知干啥使的。大嫂就是這時進屋來的,美美就給她看。大嫂一看臉色就不好看了,沒了笑模樣,啥都沒說,讓美美重新收好,擱回原處。美美問,寫著啥呀?沒啥。
  晚上一家人吃飯,在飯桌上,大嫂說:爸,咱家還欠叔叔500塊錢呢。爸說,誰說的?那不分家單上寫著呢嘛。爸和媽就都看了美美一眼,美美就趕忙低下頭。爸說,是,那是我們老哥倆分家的事,你叔叔的房是五間,我是七間,為了公平,我貼他500塊錢,已還他200了。這事兒沒跟你說,是跟你們小輩沒關系,我欠的我還。
  那頓飯就吃得有點不對勁。黑了燈,爸就和媽合計,爸說,分了吧,省得兒媳婦心里不踏實,讓他們自己過小日子去吧,好有奔頭。
  美美一直記得,大哥單過后,還給正在當兵的二哥寫了封信,說:我和你嫂子如今單槍匹馬地苦戰了。這是二哥回來后學的原話。
  因為這場分家,還有一件事,令美美難忘著,鏡子里有張三寸的黑白照片,是合影:媽坐中間,身后左右各站了大哥和美美。媽的表情像剛哭過,大哥拉著長長的臉,美美撅著嘴。這就是暖房那天,送走親戚后,正有個走街串戶照相的小伙子打門口路過,脖子上挎了個照相機,被媽攔住了,說給我們娘兒仨照張吧,今兒我大兒子分家,留個紀念。一聽照相,院里就圍了好多人看,雨水也擠在人群里。越讓笑,美美越笑不出來,她右眼皮底下那疙瘩肉就開始突突地跳,美美似乎都能看見它跳動著,越不想讓它跳它就越跳。急死了,眼睛就被這根弦托著,越睜大,那塊肉就跳個沒完。她好像站了好幾個鐘頭。才照完。她不知道雨水有多羨慕她呢,跑回家就哭著求他媽也分家呢。有誰照過相啊?其實她也是第一次。媽能舍得花四毛錢,大方地照這張相,也真是新鮮了。大了以后,她可不愛照相了,一對鏡頭就緊張,說不好就是這回落的根兒。
  多年后,美美指著這張相片說這些事時,媽竟笑得流出了眼淚:我不知道,我忘了。是您說的就帶您大兒子和小閨女,剩下的誰都不帶照。媽說,那不,你二哥不在家嘛,少一人,不能照全家福。可美美始終卻認為:在媽心里,最疼大兒子了。
  因為后來二哥結了婚,生了子,再分家時,媽可沒哭。雖然美美那時正上大學,不知道,但她后來問媽著,媽說,哭啥哭,還不夠你爸哭的呢。
  把二哥分出去過,也是因為美美。美美考上大學走了,爸爸決定:分家。理由是:美美上大學需要一大筆學費,爸說,我還不老,我還干得動,掙得來,培養閨女是我的事兒,不能連累我兒子們。一塊過,不叫事兒,到時不能叫我閨女落下一話柄,說是哥嫂給供應出來的。一五一十分清了過,閨女要錢,跟我要,也硬氣,不是回家來跟大伙要。就這么噶蹦響脆地分了。
  這回是正式分,老家給兩個兒子分,請的人,立的字據,寫的分家單。北院歸大哥大嫂,南院歸二哥二嫂,爸和媽輪著住。一家一年,都給留著上房東屋。那時二哥的兒子也兩歲了,他離不開爺爺奶奶,他們搬到南院住,他不干,成宿哇哇哭,他說,這不是他家,是大媽的家,找爺找奶奶。二嫂大半夜地抱著被窩,裹著孩子來敲北院的門,上東屋摟了孩子找爺奶睡來。爸受不了,就老淚縱橫地哭,好像怎么似的。
  這回分家沒人寫信通知美美,怕她在外多想吧。等她放寒假回來,才知道的經過。分家單上寫著她的名字,屬于她的財產就在名下。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但每當想起在鄉下我還有十八棵大楊樹的財產呢,心里就有股暖流流過。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怕了,好像有了指望,有了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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