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喜劇反諷藝術表現的洞庭湖濱的風俗畫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胡雅寧
在20世紀中國早期鄉土文學中,彭家煌(1898-1933)是位頗具文學魅力的作家。他出生于湖南湘陰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母親是楊開慧的嫡親姑媽。他的小說往往借助喜劇情節,采用譏誚、生動的方言俚語,于輕松幽默的敘述中,隱含深沉的悲哀,傾注著滿腔憤懣。然而,由于生命之花匆匆凋零,致使他成為鄉土文學作家群中永久的沉默者。但是,他貢獻予我們的、具有審美超越性的文學價值不應當被忽略。
就作品數量而言,鄉土題材在彭家煌小說中所占比例不大,但卻代表著他文學創作的最高成就,其鮮明的喜劇性反諷手法在這里也得到最為生動的彰顯。短篇《慫恿》《活鬼》《陳四爹的?!贰断财凇贰断灿崱泛汀睹赖膽騽 芳词沁@方面的代表。
被茅盾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的《慫恿》,藝術手法相當圓熟,小說圍繞豬肉買賣展現鄉間富豪強梁們的無情傾軋。溪鎮鄉紳牛七與馮財主“斗法”,卻拿一對老實農民作道具,最終演出一場鬧劇。牛七為人狡詐,詭計多端。盡管如此,在兩次較量中還是輸給了馮家。馮家掛過舉人匾,在官場很吃得開,曾把牛七整得賠禮道歉。牛七為此懷恨在心,總想設法報復。機會終于來了,一天,開設肉店的馮姓本家店倌收購了兩頭豬,欠款未付先將豬宰了賣錢。這其實是鄉村司空見慣的交易,但牽扯著鄉村兩霸的宿仇,因此成為肇事的導火線。牛七決定借此大做文章,教唆政屏夫婦到馮家鬧事,先要求把死豬“還原”,又唆使政屏娘子到馮家上吊,栽贓對方一條人命。政屏言聽計從,政屏娘子因這惡毒的計謀氣得痛哭一場,但“出嫁從夫”的觀念已將她捏成了傀儡。結果出乎牛七意外,政屏娘子剛要上吊,就被馮家長工發現,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以搶救為名,受到“上下通氣”的侮辱。牛七的陰謀破產,而受害者卻是政屏一家。小說通過喜劇化情節,表現了封建宗法制鄉人的愚昧無知,基層統治者的刁鉆狡猾、虛偽冷酷,及人性與獸性交織在一起的鄉風惡俗。作品情節緊張,場面調度有方,活潑的方言俚語,盡顯人物性格。牛七的蠻橫,政屏的懦弱,政屏娘子的愚昧,店伙計禧寶的油滑,長工盛大漢的粗莽,小通州的狡獪等等,均寫得活靈活現,其中牛七和政屏娘子最為典型。牛七代表中國農村地痞惡霸的野蠻和兇殘,族人只是他們斗法逞威的工具;政屏娘子是受害最深的人物,她在族人和丈夫操縱下,為兩頭豬尋死覓活,她的形象昭示著舊中國農村婦女地位之卑微。
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高度評價:“在這幾乎稱得是中篇的《慫恿》內,他寫出樸質善良而無知的一對夫婦夾在‘土財主’和‘破靴黨’之間,怎樣被播弄而串演了一出悲喜劇。濃厚的‘地方色彩’,活潑的帶著土音的對話,緊張的‘動作’,多樣的‘人物’,錯綜的故事的發展,――都使得這一篇小說成為那時期最好的農民小說之一?!盵1]
在小說《活鬼》中,彭家煌又是如何調度他的喜劇藝術呢?作品寫一出“鬧鬼”及“驅鬼”的故事。荷老爺擁有百畝田產,因家中人丁不旺,竟縱容妻子和兒媳偷漢,臨終又為年少的孫子荷生娶了個大齡媳婦。孫媳儼然接受了婆婆的衣缽,不久家里鬧起鬼來。荷邀朋友來家中驅鬼,幾次三番,鬼被“鎮住”了。一天夜里,他竟又撞見了“鬼”,便持槍射擊。之后,欲告知朋友,結果朋友消失了。從表面看,人物言行都充滿喜劇,而實質相反,作品尖銳嘲諷了舊中國農村小丈夫娶大媳婦的陋習。小說語言更具喜劇化,荷生母親被“鬼”纏住得了“鼓腹病”,拒絕醫治,而不直說她懷了孕;荷生驅“鬼”后找不見朋友,卻不點破朋友便是“鬼”。這種含而不露,富于暗示性的語言表達,顯得波譎云旎。
出于對農民的悲憫和同情,在鄉土小說中,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大多采用溫和而非尖銳的態度,手法上也多呈現喜劇性反諷效果,這一特點在彭家煌小說中尤為明顯?!蛾愃牡呐!分坍嬐霖斨麝愃牡途b號叫“豬三哈”的看牛倌兩個人物。陳四爹有錢有地,貪婪吝嗇。牛倌“豬三哈”也曾有良田幾畝,自老婆被拐,靠打短工過活。他完全承傳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給有錢有勢的陳四爹放牛,就以為自己也“勢力大”,連他報復人的方式也與阿Q如出一轍。他受著壓迫卻不覺悟,最后,“豬三哈”因丟了牛,跳塘自盡。他的死并沒有換來陳的同情,陳所關心的是被野獸吃剩的牛肉能否賣上好價。文章以“陳四爹的?!睘轭},而小說講述的卻是放牛倌的故事,這種“悖題”式的戲劇化處理,反襯出人物命運的更深悲劇。
為了強化戲劇性表達,作者干脆用“喜”字為其小說命題,但“喜”只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愿望,而“悲”才是其生命的底色,這種“借喜寫悲”的反諷效果,更顯人生之“悲”?!断财凇穼戉l村少女的生命悲劇。漂亮的黃靜貞和族弟從小青梅竹馬,彼此深愛對方,可貪財的父親卻將她許配給了張家智障兒子。恰逢戰火連綿,被迫出嫁的黃遭到兵匪強奸,新郎被殺,黃投水自盡。小說在敘寫少女悲劇的同時,又以荒誕的筆調刻畫了系列悲劇制造者的形象。小說將少女夢幻里的溫暖、幸福與現實的冷酷、灰暗進行比較,將“喜期”的吉慶和亂兵的殘暴相對照,有力鞭笞了封建禮教及軍閥混戰給人民造成的罪惡災難?!断灿崱肥且粓鲛r民希望破滅的悲劇。貧苦農民拔老爹將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兒子,兒子師范畢業在外謀事,拔老爹久久期盼,盼到的“喜訊”竟是兒子被視為政治嫌疑犯判刑。時人贊揚小說集《喜訊》,“風格和體裁是濃重清澈而簡練,其濃重性有如北歐作家的作品?!盵2]
《美的戲劇》直接采用喜劇性白描手法勾勒出鄉村流浪者“秋茄子”的生活片斷。作品開初就為人物設置了充分展示才能的舞臺,在戲場上,“秋茄子”竭盡外交手段之能事,討好人們,可大家還是像躲瘟疫般遠遠避開他。無奈,他將目標投向外來戲班子,借看戲不斷為一個黑頭演員喝彩,戲畢又到后臺吹捧“黑頭”,于是請他留下來吃飯?!懊赖膽騽 鳖}旨具有雙關疊韻之效,對主人公而言,他不但美美地看了一場戲,且美美地混了一頓飯;從讀者角度看,“秋茄子”的表演固然精彩,然而這輕松的形式下,卻掩蓋著沉重的憂郁:黑暗現實制造了悲劇,卻叫這悲劇人物承擔喜劇。
透過這些戲劇化的鄉土敘述,不難看出,彭家煌用他細膩的筆觸,生動描繪了湖南洞庭湖邊封閉、破敗的農村生活,以及活動在這片土地上的各色人等。這塊原本閉塞、落后的土地,由于軍閥混戰而失去昔日的寧靜,頓然“熱鬧”起來,這里土豪劣紳興風作浪、這里罪惡累累的兵匪橫行鄉鄰、這里各種陳規陋俗殘害婦女……借鑒魯迅小說中的“魯鎮”、“未莊”系列背景,彭家煌也將他的人物匯集在名叫“溪鎮”的農村小鎮,在這個小鎮上上演的是一幕幕令人心酸的悲劇。
這些悲劇一經作者喜劇化的演繹,就有別于嚴肅冷靜的鄉土寫實。它改變鄉土小說敘述模式的同時,也改變了小說的情感表達,將悲憤情緒轉化為旁敲側擊式的反諷。正因如此,嚴家炎先生評價他那個性化的創作“比20年代一般鄉土作家更為活潑風趣,也更加深刻成熟”[3]。
【參考文獻】
[1]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茅盾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488.
[2]“現代創作叢刊”廣告,載1934年1月《現代》第4卷第3期。
[3]嚴家炎:《論彭家煌的小說》,見《彭家煌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ㄗ髡吆唭r:胡雅寧,甘肅建筑職業學院教師,碩士)
轉載注明來源:http://www.hailuomaifang.com/5/view-131549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