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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波蘭語寫作,這就意味著你要接受波蘭歷史賦予的全部復雜的遺產。一個用法語寫作的人,他的寫作有意無意都會帶上諷刺和優雅以及一點詩意,不只成為蒙田與帕斯卡爾的繼承人,也會帶上一些路易十四的特點,或至少是其宮廷的氛圍,俏皮的談吐,兇惡的名句,對道德的關注,以及革命的蠱惑。而用波蘭語寫作的人,其血液和墨水中流淌的則是另外的基因,十八世紀社會體系的崩潰,被分割的不幸,起義失敗的不幸,以及我們的國家長久而戲劇性地存在的脆弱性;以一種也許不夠正直與冷靜的方式,這基因會轉化為一種幻想的怪物,容易成為一個受膜拜的對象(如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對立之歌》一劇中那樣,或類似于一種法國式熱情)和蔑視的對象(如俾斯麥和德國或俄羅斯民族主義者所代表的種種)。波蘭像植物般生長于歐洲的想象中,有點像托馬斯 ·曼的小說《死于威尼斯》里可愛的塔齊奧——美麗、纖美、難以理解、天真。或者相反,它常被視為一個落后、骯臟、醉醺醺的國家(例如,在歌德對波蘭旅途的簡略記敘里,它是由克拉科夫中心廣場的一塊牌匾而被紀念的)——這是一個應該盡快被制服的國家。要么美女,要么野獸,沒有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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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語寫作——但是,用什么語言寫作真的那么重要嗎?任何一種語言,只要用得好,難道不是一樣能夠打開通往詩歌的門,向我們揭示世界嗎?寫作的人通常獨坐,面對蠻橫地反盯著他們的空白紙張或黯淡的電腦屏。他們都是孤獨的,如果不計這樣的事實。即他們為他人而寫作,而不是為自己。他們既受益于傳統的鼓舞,又承擔其妨害——那些已逝者聲音的喧嘩;他們試圖深入到未來的年代,現在卻保持沉默。他們想要表達的思想,似乎屬于任何一種語言,他們內在的吼聲像是火、風和水之外的一個元素。
作家是孤獨的,表達喜悅或悲傷。他的探索的見證者,既不是護照辦理處,也不是大學的文法專家,只是太陽和死亡——這兩種力量,用拉羅什福科的話說,我們都不能正視。
——摘自[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著:《波蘭語寫作》,李以亮譯,《花城》2015年第2期
盡管語言這種東西在本質上是與他者共有的,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會讓千萬人抱有“惟我獨為理解者”之類的感覺,這里既有語言的趣味性,也有它永遠讓人間充滿謎的煩瑣特性。而所謂喜歡讀書的人,正是被這些謎牽著鼻子、無法抗拒解謎魔力而不斷朝向前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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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七歲那會兒,正趕上始于一九四五年的日本戰敗時期。當時,我們都切身體會到了書的珍貴,時至今日,這種戰后時期的情景也還記憶猶新。中學三年級快結束的時候,我和幾個伙伴一起出了一本油印的同人雜志《鬼詞》,作為年長的同仁參與其中的茨木清次先生是個復員兵,這位年輕的國語教師的藏書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寶庫。那些在空襲中因消防作業而變得濕漉漉的書,蕩著大大小小的褶子的波痕,被立在四疊半大小的客房四壁旁。我們活像少年偵探團員,小心翼翼地探著險,翻找、借閱。十數年后,我得以寫下《保田與重郎筆記》這篇相當長的評論,其中的一個理由,就在于當時茨木先生的書齋兼寢室中擺放的關于保田先生的那些書。
然而,尤為壯觀的,還是占了茨木先生整整一書架的巖波文庫。它們首先是作為漂亮擺設而吸引我(們)的目光的:它紙質上乘、印刷精美、書脊整齊、封皮典雅。家父的藏書中雖然也有巖波文庫,但是數量與茨木先生那間小屋里的文庫本的數量卻不可同日而語。
我從中借來《春夫詩鈔》(今為《春夫詩抄》),貪婪地閱讀起來。當時我還不知道佐藤春夫這個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小說家,但是他的詩卻緊緊抓住了一個少年的心。盡管用詞頗具古風,但其中潛藏著的現代感,卻將詩歌魅力的多樣性淋漓盡致地傳達了出來。為此,我做出了現在無法做到的事情——用偶然弄來的幾十張結實的洋紙,謄寫下《春夫詩鈔》的前半部分,用我獨家炮制的裝訂法穿針引線,做成了一部自家制作的佐藤春夫詩集。我已經記不得沒有謄寫到后一半是因為紙張不足,還是因為考慮到譯詩可以不要?!堆城樵娂窌r代的春夫或許是最好懂的,但是譯詩中諸如羅巴特·布里捷斯的《如果六月來臨》這樣的詩,也是令人愛不釋卷的。可以肯定,這些詩歌的影響,在我中學時代那些拙劣的詩作中也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跡。
當時,我曾否想過真正讀懂了佐藤春夫詩作的人只有我自己?沒有。我那時不過是驚蟄時分剛剛爬出地表的小蟲,詩歌文學的世界,還只是令人炫目的遼闊而廣漠的世界。
——摘自[日本]大岡信著:《成不了讀書家·讀書人的讀書論》,田原譯,《世界文學》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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