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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反思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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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拜占廷學界方興未艾的反思熱潮可貴之處在于質疑傳統的勇氣,但客觀分析其內容,在理論、方法和文風方面存在諸多問題。其理論創新旨在破除傳統學術思維,借鑒多種新興理論,但思想方法過于簡單,武斷否定傳統觀點不甚合理。在研究方法上,質疑者強調多重史料的重要性是正確的,但也存在以偏概全等不足。質疑者的反思精神可嘉,但文風不值得提倡,浮躁、浮夸、極端表述方式等都不利于拜占廷研究的發展。
   關鍵詞 拜占廷,學術反思,理論,方法,文風
   中圖分類號 K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12-0003-07
   學術爭論常態化是學術進步的重要表現。新世紀國際拜占廷學界在這個方面表現得特別突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英國資深拜占廷學家西里爾·曼戈主編的《牛津拜占庭史》。該書前言明確指出:“重新解釋和質疑公認觀點之風對拜占廷史研究的影響比任何其他時期都要深刻。在許多極為重要的問題上,學術界也不再有一致的看法。”①本著提出問題的主旨,全書對拜占廷學界傳統的研究結論進行多方面的反思,無論在研究理論還是研究方法上,甚至在表述方法上都試圖突破傳統的研究范式。這種質疑已成定論的學術觀點的精神是值得贊賞的,但本文希望深入考察反思的內容,分析一下質疑的是否有道理,也與學界同仁做個交流,求教于大方。
   反思和質疑傳統的拜占廷學術研究首先體現在理論方面。拜占廷帝國長達千余年的歷史發展線索曲折,內容復雜,近現代研究者形成了多種研究理論,以便解釋其中多樣性的現象。研究者雖然有時并不清晰其研究理論,但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形成的理論觀念卻常常決定著研究者對命題的選定,對史料的取舍,對史實的描述,對是非的判斷。在拜占廷學界的反思“熱潮”中,理論反思非常突出。
   例如,研究難度最大的拜占廷社會經濟變遷問題就成為重點。該書明確指出:“我們過去被告知說,帝國在9—10世紀的‘健康’發展應該被歸因于小自耕農經濟的繁榮,在不耕種土地的時候,自耕農組成的農兵們還要擔負保家衛國的職責,之后,這一完美的制度被那些貪婪的大地產者們顛覆,導致國家在11世紀人心渙散,走向了全面的衰落。的確,10世紀的皇帝們試圖通過立法限制‘權貴們’對農村公社的侵蝕,但是小自耕農經濟究竟有多普遍,又是如何在經濟上具有重要性的呢?”它進而質疑在小農經濟衰落以后拜占廷經濟基礎開始瓦解的觀點,“較之先前時代,帝國在11—12世紀的經濟活動顯著地達到了新的高度,同時擁有了更多的財富”。②作者在此著力強調小農經濟并非傳統理論主張的那樣對拜占廷帝國具有重要意義,也就是說傳統理論高估了拜占廷小農經濟的重要性,而低估或忽略了貴族經濟在晚期帝國發展中的重要性。
   一百年來,拜占廷學者比較深入地考察了拜占廷小農經濟形態,形成了公認的小農經濟理論,該理論認為,東羅馬地區早就存在的小農經濟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構成了拜占廷帝國皇權專制統治的經濟基礎,拜占廷中央集權制下的龐大官僚體系也是由小農繳納的稅收支撐的。該書的質疑者挑戰的是這種傳統的小農經濟理論。他們挑戰的精神可嘉,但思路不對。他們企圖以強調拜占廷貴族經濟的重要性來否定傳統的小農經濟理論,既沒有充分的史實依據,也沒有邏輯上的合理性??v觀前代拜占廷學家在拜占廷“三農”問題上的研究,我們看到既有里梅爾雷等人對拜占廷農業的全面考察,也有奧斯特洛格爾斯基等人關于拜占廷小農經濟的專題研究,而后者與卡拉揚諾布魯斯等人就軍區制改革后農兵和小農的深入研究加強了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也構成了當代學者對拜占廷經濟生活的認識框架和基本知識體系。①他們的研究結論和理論內涵是建立在充分的史料解讀和理論分析基礎上的,有根有據不容置疑。從理論層面上看,小農(以及農兵)以多種形式向國庫繳納稅賦,成為中央集權制大帝國的財政保障。而貴族經濟從本質上是地方性的,與中央集權的財政系統對立,進而促成了貴族政治對中央集權的分裂傾向。貴族經濟的擴張通常以損害中央政府財政為結果。因而,該書的這一反思是不成立的。
   由此還牽扯出拜占廷軍區制改革的問題。該書明確質疑現行的說法,認為6、7世紀的軍區制是后人杜撰出來的,“這里的問題是,此時的這些軍區是否還多多少少具有7世紀中期首度出現的軍區那樣的形態,或者它們只是通過某種變革和變化過程才具有這樣的形態?”②懷疑軍區制下農兵的真實性,主要在于對拜占廷小農經濟作用的反思。如果我們接受這種反思的話,就必然走向否定拜占廷小農經濟重要性的結論,進而要接受貴族經濟更具重要意義的說法。無論從詹姆斯對公元6世紀以前晚期羅馬帝國經濟概況和羅斯托夫采夫對羅馬帝國經濟全面研究中涉及的拜占廷部分看,還是從拉伊奧對6世紀以后拜占廷經濟的全面研究和亨迪之于拜占廷貨幣研究,特別是卡拉揚諾布魯斯和奧斯特洛格爾斯基之于拜占廷軍區制研究看,這一質疑沒有道理,③除了精神可嘉外,確實沒有可取之處。
   運用新理論分析老課題是該書值得肯定的地方。譬如,近年來不斷興起的生態環境史理論就得到該書作者的注意,作者以6世紀地中海鼠疫導致帝國人口減少為切入點,探討拜占廷城鄉經濟萎縮和城市生活倒退的現象,認為“人口減少可能是經濟萎縮的主要原因,這也影響了這個時期的城鎮和鄉村。鼠疫瘟疫曾在6世紀襲擊過帝國,而后一再爆發”。作者還從城市規劃和公共空間的改變來證明瘟疫的破壞作用,“拜占廷人放棄古希臘羅馬那種宏大城市的風格……這樣的城市在人口銳減的時代已經成為一種難以承受的奢華,瘟疫、突然來臨的外敵入侵和圍困減少了人口……他們放棄大部分城市的大部分空間”。④作者以人口減少這一視角觀察拜占廷城鎮格局的變化,具有鮮明的新理論色彩。同樣,該書以現代政治學理論分析拜占廷帝國政治結構,彌補了以往注重這一結構縱向發展而缺乏橫向分析的不足,⑤對以皇帝為最高位的拜占廷貴族體系進行了橫切面的觀察。該書在肯定了拜占廷帝國“最終突顯出來的是王朝世襲原則的強大力量”的同時,特別強調了這一制度在科穆寧王朝時期達到全盛,抓住“從1118年到1461年相繼為帝的所有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拜占廷皇位繼承者幾乎沒有例外地都來自阿萊克修斯,并且使用科穆寧的名號……這種異乎尋常的變化”現象,認為其中主要“原因……在于他把皇室建設納入帝國中央朝廷制度框架的系統政策”。該書深入解析了變革后的結構,提出“其王朝世襲繼承的基礎是王朝的統治,其中皇帝的身份并不僅僅是垂直地代代相傳,而且還橫向擴展到他的整個親族和相互聯姻的各個家族……結果,一代人以后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新貴族”,①他們控制著晚期拜占廷帝國的政治生活。這一分析對我們理解阿萊克修斯一世帝國政治治理的成果和解釋拜占廷帝國短命“中興”現象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②    將新理論用于研究老問題并非始于《牛津拜占庭史》,拜占廷學術發展史一直伴隨著這樣的理論創新,但該書集中了近年來研究的新亮點。例如,古代晚期學派的多元文化融合理論在該書中得到運用,作者的觀察聚焦于地中海的廣闊空間,擺脫了早期拜占廷歷史考察的局限性,認為拜占廷人的繼承性非常突出,“拜占廷都應被視作羅馬帝國在地中海世界東部的直接延續者,即羅馬帝國在語言和文化上受到希臘影響的那個部分。作為一個延續的概念,它沒有起始”。作者還以宏觀的時空視野擴張了古代晚期學派的理論視域,認為拜占廷人生存的區域“與公元前7、6世紀時希臘人的定居區和殖民區幾乎完全重合……大海顯然對于財富、生存和拜占廷帝國真正的身份認同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③作者關于古羅馬大陸性文明特征的說法雖然不準確,注定是存在爭議的,但是他發展古代晚期學派理論,并將其用于拜占廷文明分析應加以肯定。拜占廷學界一直關注拜占廷文化各領域研究,出版了大量著作,如布萊耶爾三大卷拜占廷史姊妹篇中的文化史作品、德姆斯的拜占廷藝術研究作品、里斯和曼戈對于拜占廷藝術的研究成果、仁西曼和拜尼斯對于拜占廷文化的宏觀考察,都是其中的代表作品。④這些學者的理論確實需要調整,需要融入古代晚期學派新理論的思想內容,誠如《牛津拜占庭史》指出的那樣,“古代晚期提供了一種文化土壤,在這里同時孕育出了中世紀的西歐與中世紀的東歐”。該書在擺脫“歐洲中心論”方面也做出了努力,明確指出,過去“人們還習慣于把保衛歐洲(或者基督教世界)對抗來自亞洲的持續入侵看做拜占廷的政治成就,但是這種意見現在已經不為人所接受了”,“而是為它擁有多種族和多元性的文化而稱頌拜占廷”。⑤這里,該書運用了當代“多元文明對話”理論,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加以肯定的。
   理論反思與創新是當代拜占廷學發展的重要標志,它也促進了相關研究方法的進步。
   在研究方法上突破傳統,或者強化新研究范式,也是近年來拜占廷學界反思的突出亮點,這顯然是理論創新帶來的進步。但是《牛津拜占庭史》在這方面得出的結論還不能令人滿意,尤其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中,其取得否定性結論的方法似乎不太合理。
   譬如,該書質疑軍區制改革的真實性,質問道:“這些最初出現的軍區是如何建立的?我們掌握的最初確證都來自9、10世紀……此時的這些軍區是否還多多少少具有7世紀中期首度出現的軍區那樣的形態?”⑥作者強調后世學者并沒有7世紀的相關史料,現有的結論都只不過是根據9世紀以后軍役土地增多的現象合理推測出來的。⑦他提出要從研究方法上尋求解決問題的新途徑,即充分利用考古文物,“解開這個謎團的線索在于自659年到668年任‘邊境貿易官’的大教長斯蒂芬,這個最活躍的官員留下了10枚鉛封,涉及至少3個軍區的5個倉庫貨?!?。①作者認為傳統研究獲得的信息及其得出的結論主要來自零散的文獻證據,需要補充包括鉛封在內的多種考古證據。這里,補充考古證據和重視考古史料的意見是對的,但是以此否定前人文獻研究的結論則不可取。事實上,文獻史料和考古史料都很重要,兩者互證也被稱為“兩重研究法”,是研究方法的進步,但沒有必要以前代研究史料不足便否定軍區制改革的真實性。質疑者后來的表述和論說反而肯定了軍區制改革觀點的可靠性。換句話說,有關軍區制改革的史實需要在新的文獻和文物史料基礎上修改補充,形成文獻與文物雙重證據研究基礎。歷史發展的進程也表明了這個結論的準確性,如7世紀以后貨幣發行量的減少和中央與地方行政官員的減少也從不同側面證實了軍區制改革產生的影響。如果沒有7世紀的軍區制改革,哪里會有后世的變化?
   該書作者還利用考古研究的新成果否定科穆寧王朝以后晚期拜占廷國際貿易大幅度衰落的傳統結論,進而質疑阿萊克修斯一世向逐步取得地中海商業優勢地位的意大利商人出讓貿易特權。質疑者依據的理由是近年來在地中海、黑海、紅海、阿拉伯海、北海各地發現了拜占廷商人專用的酒類、油類、蜂蜜和魚子醬等容器雙耳瓶,以及“一些被確定屬于8—10世紀的文物樣本”,他推斷“11世紀以后,拜占廷式雙耳瓶再度大量出現在黑海和地中海地區。到14世紀,黏土雙耳瓶的使用才逐漸減少,而木桶越來越多,很可能是因為意大利人壟斷了商業貿易”,進而反問“在經濟上,通過將海上的國際貿易拱手讓給意大利的城市共和國,拜占廷人是自毀前程,還是從中獲得了利益呢?”②這里質疑者強調考古發現的學術價值應該得到重視是正確的,但是以有限的考古發現斷言拜占廷貿易的總體狀況是不科學的。人們不禁要問,質疑者缺乏足夠考古物樣板數量對比研究,如何能夠對拜占廷貿易的空間范圍和階段性繁盛情況做出推斷?這一反思中最令人生疑之處是關于11—14世紀的拜占廷對外貿易活動并未萎縮的推論,因為僅僅從雙耳瓶的發現就宣稱這個時期拜占廷人繼續占有地中海海上商業活動的主導權,進而還否定傳統研究結論指責科穆寧王朝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向意大利商人出讓海上貿易特權的意見。質疑者研究方法的問題在于過高估計了最新考古發現的學術內涵,并存在以偏概全的偏頗。
   拜占廷帝國是歐洲中古史上皇帝專制統治時間最長、官僚政治制度最嚴格、中央集權制政府運作最高效的帝國,這一點經過前代學者的長期研究,形成了重要的共識。無論是早年布瑞對此的深入研究和博爾克等人追尋其來源的研究,還是道格等人對拜占廷職官制度的研究都為拜占廷學界所接受。20世紀80年代,由哈爾頓、哈貝爾特和馬克思莫維齊等人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將老一代學者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他們在地方管理體系以及中央與地方政治權力關系方面的研究取得了重要成果。③盡管相關研究在個別問題上意見并不一致,但拜占廷帝國政治結構穩定,官僚體系龐大,專制權力集中,存在時間長久,在歐洲地中海世界首屈一指,這樣的看法比較一致,也沒有太大的爭議。然而,作者在涉及這一問題時,卻給出了負面的評價,認為拜占廷帝國不僅中央權力結構不成體系,地方權力發展也不夠成熟,皇族內部的爭斗充滿了偶然性,貴族地方勢力也不成氣候,“11、12世紀的拜占廷上流社會整體上明顯缺乏地方主義和地方觀念。這可能造成了拜占廷小亞細亞地區的瓦解”。④也就是說,他認為地方分裂勢力對帝國中央集權造成損害的傳統看法值得懷疑,貴族地方勢力的離心傾向對于拜占廷帝國的整體實力并不都是負面影響。這種對傳統觀點的質疑存在著方法論上的重大缺陷,因為他在歐洲古代帝國(王國)的政治比較中,選錯了參照物,對比就不能成立。該書宣稱“拜占廷帝國并沒有發達的政治理念也沒有現代專制國家殘暴的國家機器,它只在有限的范圍內推行國營經濟”,顯然是用歐洲近代民族國家形成時期的政治概念分析更為古老的拜占廷帝國,其對比失當是明顯的。    事實上,否定拜占廷帝國政治發展的意見最初來自于一批英國拜占廷學家,如愛德華·吉本、仁西曼和巴克爾,①他們對拜占廷政治持鄙視態度,聲稱“拜占廷許多世紀里都沒有產生出一位政治理論家”,或者旗幟鮮明地批評拜占廷知識分子缺乏創造力和“奴性”?!杜=虬菡纪ナ贰凡捎眯路椒▉黻U釋上述意見,但缺乏足夠的說服力。質疑者并沒有像前代學者那樣深入探討拜占廷政治理論的特點和主要內容,而是以相關史料不足為據簡單否定前人的研究結論,斷言:“我們擁有的成文史料并不令人滿意,因為它們提供不了多少拜占廷帝國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描述??脊艑W家們提供的有關拜占廷文物的報告支離破碎,形成的意見和通常人們具有的模糊不清的看法也差不多。”②如果說現有資料不能支持傳統的研究成果,那么質疑者的否定性看法又憑借什么史料呢?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該書對拜占廷毀壞圣像運動研究成果的否定性推論上,質疑者聲稱:“拜占廷帝國毀壞圣像運動開始的準確年代或者運動最初爆發的形式目前都不清楚。那部禁止崇拜偶像的法令究竟是726年還是730年頒布的?在其頒布前是否進行過公開辯論?是什么促使利奧三世禁止‘崇拜’圣像呢?”“皇帝利奧對這場爭論沒有做出任何神學貢獻……沒有證據表明毀壞圣像最初具有神學性質”。③言外之意是目前所掌握的史料不足以重構那段歷史,因此現在流行的看法都是后人臆造的,而后人之所以熱衷但又誤解當時人的觀念是因為現實政治和文化運動的需要,也就是說,我們先前遠距離觀察這場運動得出的結論是抽象的、模糊的,甚至是不合理的。如果說拜占廷歷史上的這一重大事件還遠沒有抵達研究的終點,還存在太多待解的難題,那是合理的,因為隨著新材料的發現,新時代研究者有可能取得新的認識。但是因此就否定前人的研究,理由就不充分了,從研究方法上看,也很不嚴謹。
   理論和方法的反思帶來了研究視野和手段的調整,同時也改變了表述方式和寫作文風。
   《牛津拜占庭史》所反映的拜占廷學界反思之風不僅在理論思考和研究方法上力圖突破傳統,還在文風方面打破了傳統的學院派習慣。該書雖然具有西方經典教材的長處,但不拘泥于經典作品的學究文風。通常而言,文風體現某種思想作風,代表某種傾向性學術風氣,且在語言運用和論述風格上有所表現。拜占廷學界的反思熱潮倡導懷疑主義和質疑現有學術成果的思想原則,彰顯其挑戰權威的學術傾向,在表述語言方面多采用質問、反問、疑問句。
   拜占廷學發展數百年來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歷代學者精心研究取得了涉及諸多領域的學術結論,建立了龐大的學術系統。反思者們希圖對整個拜占廷學術體系發起挑戰,任務確實十分艱巨,也十分困難,因此他們處理起來便呈現簡單化的傾向。例如,該書無視前人的成就,明確打破傳統,斷言拜占廷帝國政治上很不成熟,遠不如西歐社會,而且這種不成熟源自于羅馬帝國。“拜占廷君主政治的原理中包含著一些自相矛盾之處,這些問題還沒有被足夠地討論過?!雹苣敲矗菡纪⒄紊系牟怀墒煸从诤翁幠??該書認為來自于羅馬時代的遺產,因為古代羅馬帝國“地方社區享有高度的自治權,因此國家的最高機構實質上旨在維護一種植根于意大利地區并以羅馬為中心的、服從于元老院且相當保守的秩序”。拜占廷時代不過是消除了晚期羅馬帝國的不穩定性,用國家的行政網絡徹底固定了人口流動的機動性。換言之,拜占廷人從羅馬帝國繼承的并非完善的國家體制和理念原則。該書甚至認為,“在這些基本原則方面,拜占廷帝國……正是從西方學會帝王們尊崇教士權威的榜樣……拜占廷帝國以不同于西方的方式……皇帝參與統治圣徒國度”。⑤長久以來,人們一直認為,拜占廷皇權專制及其相關禮儀,特別是皇權神授的觀念來自于包括波斯在內的東方。該書作者完全無視德沃林科等人對拜占廷政治哲學的研究成果,也忽略麥克姆倫等人關于拜占廷帝國政治理論基督教化的研究成果,①大膽提出拜占廷政治發展受到西歐深刻影響的看法確實顛覆了傳統的觀念——不僅不是拜占廷帝國為中古歐洲皇權增加了信仰的色彩,而是相反,拜占廷人從西歐人那里學會了教權高于皇權。
   又如,君士坦丁一世推行基督教化政策和興建新都的重大舉措,質疑者都不認為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對基督教的青睞不過是他個人的選擇,遷都“新羅馬”只是慶賀戰勝了最后的對手李錫尼,“為了褒獎這場勝利,君士坦丁命令將位于尼科米底亞鄰近地區,也就是博斯普魯斯海峽歐洲一側的希臘古城拜占廷重新敬獻給自己,并將其命名為君士坦丁堡”。②進而,拜占廷史上的這位“秦始皇”與其他帝王相比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這里,質疑者既不對前人的學術結論進行總結分析,也不為自己的思想“創新”提供任何論述依據。好像在自說自話,只顧表達痛快。他們或者在觀察的角度上,或者在思維的方式上,或者在史料的考證上,或者在史實的重構上,或者在文字的表述上表現得十分“叛逆”。事實上,基督教從猶太教的一個弱小派別萌發出來,與時俱進地與羅馬世界復雜的“國情”相適應,不斷調整、修改、完善自身的信仰體系。在基督教早期發展進程中,基督教神學家們長期探討的問題都關系著基督教神學體系的建立,他們有意無意地努力建構起基督教的獨立信仰,這一信仰既要擺脫猶太教的“母體”,又要脫離古典哲學的“父體”,成為具有獨立地位的新宗教。其核心信仰的“三位一體”是天國和現世的結合,其具體形象是“在天為父、在地為子”的耶穌基督,他既是有形可見的,又是無形神秘的?;实劬刻苟∽鳛榻艹龅恼渭?,敏感地洞悉了基督教的興起,并順應潮流利用它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務。
   處處挑戰,時時懷疑,反思熱潮以挑戰權威為研究風格,代表著不拘泥于舊說、大膽假設的新生代風氣。初略統計,《牛津拜占庭史》全書的質疑點和提問句約有數百處之多。譬如,關于基督教在拜占廷時期的發展問題就非常多,舉凡影響深遠的重大議題都有疑問。源自于晚期羅馬帝國的基督教在拜占廷史早期是否被看作是宗教?該書認為羅馬人并不把基督教當作是“那種羅馬式的公共宗教,而看上去像是國際性的地下犯罪組織”。③而后,作者提出了一個并無爭議的論斷:基督教萌發階段與基督教后期發展不同,它并非從始至終一成不變。“從君士坦丁打開其身上枷鎖時起,一直到拜占廷歷史結束為止,基督教的教義絕非一直沒有變化?!雹苤皇窃缙诘乃枷爰覀儫嶂杂谝灰鸦浇獭罢軐W化”的爭論。該書還明確提出基督教初期存在的多種異端只是一種思想上的斗爭,“此后,只是在對神學的熱情趨向神秘主義時,這些爭論方才告一段落。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600年之后沒有新的教會史作品產生的原因”。⑤東正教神學的發展最終停頓在神秘主義的詮釋之中,即語言無法表述的神學思維極限之處,并形成了東正教不同于天主教的神學區別。⑥至于基督教發展重要方面之一的修道生活和禁欲苦修制度,該書對其形成原因的理解也與眾不同,以為不是后世普遍相信的那樣——普通信徒敬仰德高望重的修道士們對上帝的獻身精神,而是基督教“世俗化”了,“自從君士坦丁時代后,教會便失去其魅力。它變成政府機關的一部分,負責意識形態和福利事業。領著薪水的主教們掌握著大筆金錢,他們管理著眾多的農業和商業財富,凌駕于市政議會之上,行使司法職能。他們中間很少有人能得到公眾的垂青”,⑦于是那些堅持基督教神圣意義的修道士便出現了。如此這般,《牛津拜占庭史》在涉及拜占廷宗教思想、教會組織、制度禮儀、神學信條、發展結點等重大問題上,幾乎不重視或拋棄前人的研究成果——安格爾德、布朗、科赫蘭尼、胡塞等人的成果完全被無視,而是直接提出了與前人有別的看法。⑧雖然給人耳目一新的沖擊,但也出現了學術上謙虛不足、甚至略有些狂妄自大的輕浮和浮躁癥狀。    上述“學術浮躁”也影響了該書表述語言和言說方式。就以第五章為例來說明問題,這一章的作者特里高德很有代表性。他年紀不老但已在美國圣路易斯大學教授古代晚期和拜占廷史多年,曾著有《拜占廷國家與社會》一書。①他在該書前言中宣稱,他的這本書是繼奧斯特洛格爾斯基那本名著《拜占廷國家史》之后最好的作品,即便對后者他也認為不甚完美,其心高氣傲溢于言表,以至于其作品的許多優點都被國際拜占廷學界的批評之聲所淹沒,因為在兩部作品之間的半個世紀里,大量拜占廷名家出版的通史作品都被他忽視了。在第五章涉及的約一個半世紀的敘述中,他有意無意地貶低了“軍區制改革”和“毀壞圣像運動”的歷史重要性,并質疑它們的真實性和前代學者的評價。因此他將傳統上人們普遍公認的這個重要歷史時期稱之為“軍事失敗和內亂不斷的可怕時期”。他問道:“這些新建立的軍區是如何發揮作用的?”認為,我們根本沒有6世紀的相關材料,后人根據9、10世紀史料研究的軍區,與最初出現的軍區是一回事嗎?重要的是軍區制并沒有什么好處,反倒是“軍區反叛這個難題”無法解決。他斷言“我們擁有的成文史料并不令人滿意,因為它們提供不了多少拜占廷帝國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描述”,宣稱拜占廷帝國“是一個沒有組織的社會”。②顯然,如此自信的表述方式呈現鮮明的“戰斗性”和“挑戰性”,能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明顯缺乏學術研究所提倡的理性、謙虛、中性、心平氣和的文風。
   總之,《牛津拜占庭史》所代表的拜占廷學界反思熱潮不僅在理論思考和研究方法上力圖打破舊說,在文風方面也充滿了戰斗性。
   學術乃天下之公器,治學之道則不分東西古今。質疑傳統觀點,爭辯學術問題,都是用“天下公器”探明真理所不可缺少的。但是,學術研究要講求君子之道,提倡謙和理性,力戒浮夸、浮躁,嚴防武斷粗俗,“語不驚人死不休”或“大嘴巴通吃天下”。對于拜占廷學界方興未艾的反思熱潮,我們在肯定其質疑傳統的勇氣的同時,也不能囫圇吞棗般全盤接受,還要客觀分析其理論、方法和文風方面存在的問題。
  【作者簡介】陳志強,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拜占廷歷史與文化。
  【責任編輯:王雅貞 王向陽】
  Abstract: There is a disposition to consider the traditional viewpoints in the academic circle of Byzantine studies critically resent years. The disposition has some unreasonable problems in its research theory, method and style of writing, although its challenge to tradition authorities can be commended. Its theoretical innovations deny simply and crudely many viewpoints of predecessors of Byzantinists, though it right emphasizes the important value of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There is bias in its research methods with small sample size negates a generation of Byzantine academic achievement. Its style of writing is aggressive and hysterical, with somewhat of arrogant and fickle characters. These problems go against the progress of Byzantine studies.
  Key Words: Byzantine, Academic Reflection, Theory, Method, Style of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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