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與激情共舞--翟永明書面訪談錄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翟永明 周 瓚
周:您出自哪些自身的理由選擇了文學?特別是詩歌?您最早接觸的詩歌是哪些?影響您最初開始詩歌寫作的是家庭?朋友?環境?還是其他因素?
翟:引起我寫作興趣的最重要因素肯定是來自書籍,從小的大量閱讀(那個時代的稀少的有趣事物助我度過了與別人不一樣的童年),導致了我最初的寫作動機,這個動機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首先針對自身,其次才是針對他人。
最早接觸的詩歌肯定是中國古典詩歌,對它的熱愛是導致我選擇詩歌這一終身摯愛的文學形式的絕對理由。雖然我永遠不會采取古典詩歌的形式來寫作,但我也絕對不會否認詩歌傳統對我最初寫作時的重要影響。事實上,中學時期對古典詩歌中韻和平仄關系的隱秘興趣,一直緩慢地,含蓄地潛伏在我的寫作之中。
周:早期您比較注重組詩的寫作,幾乎每年都創作幾組份量較大的組詩,請問這種在詩體形式上的追求來自哪些因素?
翟:八十年代我的寫作處于一種興奮期,首先是青春期的泛濫精力,其次是對詩歌的狂熱追求,使得我在每一次較為投入的寫作中,非組詩不足以淋漓盡致地,不受羈絆地表達我的沖動的內心,除此之外,我對詩歌的結構和空間感也一直有著不倦的興趣,在組詩中貫注我對戲劇的形式感理解,也是對我所喜愛的戲劇的一點癡心。總之,八十年代里,我始終在為自己構筑一個逃避現實的完美的海市蜃樓,那就是當我寫作這些組詩時。我會集中一段時間和精力,與世隔絕,與詩獨處,它使我感到我正在進入一個非理性的完美世界,有時有些失控,但卻非如此不可。
周:您在詩歌中曾經描述過的變化("某一天的變化成為永遠"),這種經驗變成詩時當然可以有各種理解,但您指的是自己一種怎樣的變化?它完成了嗎?
翟:多年前,我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完成之后又怎樣?我無數次被這個問題所困擾,又無數次地追求完成,并竭盡全力地靠近新的'完成'"。我想這里說的"新的完成",其實是指每一次的完成,都促使我去尋找新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一種自省意識的提醒,它不是一種改變,而是更貼近自身的意識,就象我原來曾經說過的:是排除掉那些不屬于我的東西,從本質上(人的本質和詩的本質)去把握一種純潔。
我相信一個詩人面對世界時永遠會保留一種生命的困惑和詩意的應對,這二者導致詩人從表面或已達到的經驗層面向更深的審美精神突進,不僅僅是技術革新,也不僅僅是觀念的變化,而是二者合一。
變化肯定不是目的,我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寫作中,尋找的并非"變化"本身,而是變化中所帶給我的寫作中的新的活力,新的語感,新的結構和主題,它們建立在永久性之上,但永遠不會成為"永久",因此,我不能說它已經完成,我寧愿說它試圖完成。
周:您的詩歌在九十年代有了較大的變化,可以說從此前的重于內心獨白和精神性的抒發,轉向了一種較為客觀,冷靜的觀察與述說,而在此過程中,從閱讀效果上講,近期詩歌的可讀性增強了,這種轉變是否意味著您對詩歌的可讀性問題有所考慮?或者從另一角度講,中國現代詩歌的可讀性是個問題嗎?如果是,您認為它是寫作中的問題,還僅僅是閱讀中的問題?或者二者相連?
翟:詩歌的可讀性肯定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問題,但它決不僅僅是現代詩歌的問題,也不是現代詩歌最關鍵的問題。說到底:詩歌的可讀性是什么?事實上,每個詩人或許都考慮過詩的可讀性,從我個人來講,九十年代寫作中"客觀,冷靜的觀察和述說",基于對詩歌的綜合因素的考慮和詩歌構成中所呈現的品質。事先,我并未考慮過它的可讀因素,如果是,它因此在作品中加強了一種可讀效果,那么它首先是與寫作連在一起的。
周:您對于詞語的體驗在寫作中是如何得到有效把握的?這是否與理性介入詩歌寫作的程度和分寸相關?您喜歡朗誦詩歌作品嗎?
翟:當詞語在詩歌中游走時,對它的把握實際上是順應和捕捉,詞語與寫作中的激情共舞,你必須在炫目的光影中明白無誤地發現它,在最順利的時候,詞語應你的企盼而來,像大點大點的雨滴落下來,鋪滿紙面,我覺得運氣好極了。對我來說,這與理性的介入無關,理性在寫作中總是屈從于詞語的調遣。
當眾朗誦自己的詩歌使我害怕,曾經有過幾次經驗,并不愉快,而且,我不喜歡中國詩人抑揚頓挫,充滿表演的朗誦,某種程度上,我喜歡國外詩人那種不加修飾,娓娓道來的隨意的誦讀方式。周:您考慮過有關個人的人生經驗和時代或歷史的關系嗎?在詩歌寫作中,您以什么要素為先?是精神性自由?或是一種現實的使命感?還是藝術創造性的熱愛?
翟:我想我不會有意識地去營造詩歌中的時代感和現實的使命感,因為個人的人生經驗總是包含在時代與歷史中,而時代與歷史又是人類個人經驗的總和。我相信,只要我在寫,我的寫作就與時代和歷史有關??桃獾厝プ非竽欠N宏大或厚重的時代歷史感,有時反而會使那些作品變得造作和矯情。
在我的寫作中,最重要的是對創造性的熱愛,而精神性自由則是我們選擇寫作的前提。
周:您寫下一首詩改動大嗎?您是否認為改動詩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于寫作技藝的磨練?而諸如中年寫作,知識分子寫作和個人寫作等概念的提法與此有關嗎?
翟:改動于我總是在一種無奈的經驗下進行的,它說明在寫作中受阻,或詩意的不成熟,總之它構成對自己寫作的不滿,或許最終它促成對詩歌技藝的磨練,但最初仍是源于一時的不自信。我最滿意的詩作總是在一氣呵成的狀態下完成的,但畢竟此種時刻不多,大部分情況下,我會求助于修改。
組詩《女人》的寫作經過多次修改,有些篇章幾乎完全重寫,直至發表之后我也有過重大改動,因此導致出現一些不同版本。但其中《母親》一首則是一氣寫就,未經修改,同時它也是我最滿意的一首。我個人認為與您提及的那些概念無關,我不信任概念,概念是公共的,寫作才是個人的。
周:從您詩歌中曾經涉及的小動物,象土撥鼠,蝙蝠,壁虎等等,不難看出它們聯系著您的人生經驗,我記得美國女詩人瑪麗安?莫爾也熱愛動物,常常以它們為詩歌描述對象,請問您熱愛所有動物嗎?出自哪些個人的理由使您喜愛它并使它們進入您的詩歌?
翟:是的,我熱愛動物,但并非所有的動物,事實上,我喜愛的動物通常都是溫和弱小的,讓人憐惜的,也許與我的屬相有關,少數有力而非嗜血的,有速度感的動物,也在我喜愛的范圍內。有時,我想象與動物的對話,或進入動物世界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幻境,而我作為一個現代的成年的"艾麗絲",倒是樂意在詩歌的想象力催化下,漫游現實之外的非人間的奇境。
周:能否談談您最喜愛的詩人?他(她)們給您的啟迪和影響是如何被您有意識地建設到您的詩歌中去的?
翟:我最喜愛的詩人隨階段性而變化,他們對我的啟迪和影響也是綜合性的,其中,從一開始到現在,一如既往地對我產生持續影響的詩人是葉芝。
周:作為一位詩人,您對于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尤其是八十年代以來的詩歌發展所取得的成就和它在新詩中的地位有過估價嗎?
翟:八十年代詩歌作為文化主流的輝煌已成過去,曾經是"天之驕子"的詩人也已不再充當明星。這種狀態使詩人進入一種更有價值的寫作。生活就是活生生的,詩歌也如此。八十年代詩歌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實際上也只是在某一層面上,不必拔高到眾望所歸的地步,九十年代寫作肯定也有新的困境,如果我們坦承這一點,我們就會對當代詩歌貢獻出一種新的意義和價值。
我不是批評家,所以對詩歌發展和估價方面未作更多的關注,我只是關注我感興趣的一些詩人(他們中間的一些人一直處于邊緣),他們目前的創作狀態,藝術思考從另一個層面上,向我展示出當代詩歌的成就,而當代詩歌在新詩中的地位也有待于自我反省之后的評判。
周:您在國外的生活似乎曾經讓您感到過寫作的困境,您認為您能夠做到象布羅茨基、納博科夫那樣在不是自己祖國的文化環境中寫作嗎?
翟:我曾經在幾篇文章中談到過在美國居住時的寫作困境,那段時間,我幾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困境。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當時只會有兩種情況出現:要么從此放棄,要么等到回國后繼續寫作。在當時情況下,這兩種狀態都不會讓我格外不安。突然置身于一個陌生環境的空虛,使我無法伸手抓住屬于我的詞語,這一切更加重我對未來的絕望,因此,我心安理得地認可將會出現的任何一種狀況。現在看來,回國后重新開始的新的寫作激情,得益于在美國那一段淋漓盡致的短暫的"放棄"。因此,我屬于那種很難在母語流失的狀態中寫作的人,這肯定與個體差異有關。說到布羅茨基和納博科夫,除了差異之外,象納博科夫從小就用雙語(俄語和英語)寫作,他們的英文水準足以讓他們在一個非母語的環境下寫作,正如納博科夫本人所說:在美國我感覺是在心智的故鄉。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如果不能徹底溶入西方文化,同時又"圍繞過去這根堅定的軸線",如布羅茨基所說:對他的母語的反刺或向母語的隱退,沒有這來自語言的雙面刃,又怎能象布羅茨基般地寫作,我想象不出來。
周:您是否有過懷疑寫作激情和前景的時刻,如果有,您是如何面對這種時刻的?
翟: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所以我實際上常常會有懷疑自己的時刻,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會為自己的這種前景擔憂和力求奮力去改變它。而現在,我逐漸相信某種東西會一去不復返,例如激情,才能,靈性和與之相連的易碎微妙的東西,我相信我會坦然面臨這種時刻。
周:在最近的寫作中,您認為您自己面臨的問題是什么?您將怎樣解決這些問題?
翟:我現在面對的最大問題是,我已寫了太多的詩。這個問題的反面就是:你到底寫了些什么東西?當一個人寫作太多時,他一定會面臨一個困境:那就是你是否有新的話要說,你是否仍然要因襲不變地重復自己,你在質疑世界時是否應該質疑自己。你所關注的問題和詩歌意識怎樣能保持鮮活而不使自己和別人厭倦?這一點看似人人都在嘗試,實則太難,我所要解決的就是克服寫作中時時冒出來的無聊感。
周:在我們曾經有過的一次交談中,您不太贊同用一種女性主義的批評視點來規范和劃分您和您了解的一些女性作家的寫作,但愿我沒有曲解您的意思;盡管如此,我仍然感受到女性題材和女性經驗仍然是您九十年代詩歌的重要部分,可以說您仍然關注著包括自身在內的,我們時代眾多女性的命運,而且要是我說得不過分的話,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可能在您的寫作中仍會持續下去。請問,您不滿意于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的關鍵何在?您設想過或期望過某種有效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嗎?
翟:幾天前,詩人唐丹鴻告訴我一件事,類似的事也無數次在我身上發生:有這么一個男詩人,向她表示對她的詩很有興趣,但是在每稱贊她的詩之后,一定要加一個括弧,"在女詩人中",好像在潛意識內深怕我們這些女詩人聽到表揚就誤會了,就狂妄地,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已混同或超過杰出的男性了,于是需要用括弧來提醒你。記得你也曾告訴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下,聽到幾個"喜歡"我的詩的男性如此"稱贊"過我,他們認為將這個括弧加在我們頭上是男人天經地義的事。某種程度上,中國的女性主義批評的視點和劃分就是這樣一種方式。
實際上,如果在一種正常情況下,括弧本身并無不妥,現在,我已毫不諱言我是女詩人的事實,我也從未想要通過寫作來改變我的性別。所以,過去和將來我都會持續地在寫作中表達和貫注我的女性經驗。不同的是,我所期待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是在一個性別平等的基礎上建立的有效系統,這一點上,我非常贊同戴錦華在與你的訪談中所說:"女性文學呼喚并要求著兩個東西:一是性別立場,一是文學。二者不可或缺,也不能簡單地互相替代或等同"。而我自己以前也曾經說過:"女性不僅僅是憑借'女性'這一理由在文學史上占據地位,但也不僅僅因為'女性'這個理由就無法與男性詩人并駕齊驅,站在最杰出詩人之列"。
周:可否談談您感興趣的當代女性詩人,包括外國的女詩人?
翟:我一直對當代女作家的寫作很關注,女詩人的寫作狀態在目前的女性寫作中非常特殊,一些我曾經喜愛和關注的女詩人不再寫作,或改為寫小說以及別的寫作形。目前真正能讓我感興趣的是更為年輕,包括七十年代出生的女詩人的寫作,如唐丹鴻,呂約,周瓚,穆青,曹疏影等,還有現在更為年輕的女詩人尹麗川,巫昂,以及一大批活躍在網絡上的女詩人。她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帶有專業精神,在這個現代社會媒體爆炸,信息過剩的時代,她們的寫作充滿敏感,異端,早熟和對一切的不介意和顛覆。她們詩歌中的色澤和質感與這個時代是同步的,一如高科技時代的到來,冰涼的,敏捷的,金屬般透亮的詞語,對日常生活的不經意褻瀆,組成了她們的寫作特點和思維方式。
談到外國女詩人,我現在能讀到的作品也不多,考慮到翻譯所引起的誤讀,就更令人懷疑了。現在看來,加拿大女詩人瑪?阿特伍德是我很欣賞的。我喜歡她的冷靜,成熟和感性。
周:您最近的文學興趣好像擴展到了諸如美術、建筑等其他藝術門類當中,并寫過一些有關題材的散文和詩歌,在您了解的范圍內,請問您對于這些中國當代藝術保持熱情的原因有哪些?您喜愛像行為藝術,裝置,現代雕塑或實驗劇等的實驗性、先鋒性很強的藝術嗎?
翟:我在散文集《紙上建筑》中寫過一些關于美術、建筑的隨筆,部分屬于興趣所使然,部份屬于友情客串,因為在我身邊有很多從事藝術或建筑的朋友,我對他們的藝術很感興趣,也稍有接觸,他們中間的有些人請我隨意寫些文字,我也就試著換一種方式寫作,同時也希望擴展一下寫作方式,或許對寫詩有所幫助。
說起來,我對中國當代藝術并無太大興趣,我覺得中國當代藝術現在正處在一個什么都不是的窘態,西方當代藝術已經把能夠衍生意義的種類窮盡到他們自己都折騰不下去的地步,而大部分中國當代藝術家只是學了點皮毛和由此帶來的功利心。后現代藝術的真相是應該讓我們看見一個無限自由的狀態,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卻是被功名利祿所捆縛的淺薄,它導致一些藝術家不關心藝術的真諦,只關心它帶給世俗生活的好處。只有極少數清醒的人在做該做的事。至于建筑,在中國,少有人將它當作藝術,而建筑師的涵義相當于一個包工頭,在國外,建筑是列入藝術院校的,而在中國,建筑則等于理科院校,我個人熱愛建筑,也就是熱愛它所帶給我的藝術的感悟。我很感激我所認識的建筑界的朋友,與他們的接觸,對他們作品的理解,也使得我在寫作中更注重空間意識和視覺效果,以及一定程度上的體積感。
從形式上講,我也喜歡類似行為藝術,裝置,現代雕塑,它們代表了更多的創新意識,實驗性,以及鮮活的狀態。問題是現在有太少的具啟迪性的作品,太多的陳詞濫調,無助于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
周:您認為大眾傳媒時代的影視文化,電腦文化會影響現代詩歌的前途嗎?作為詩人,您有過將詩歌的功能擴展到大眾文化中的想法嗎?
翟:藝術是永恒的,詩歌是永遠無法被替代的。而媒體卻是匆匆前行,瞬息萬變的,也許到了千年末,我們會完全置身于一個媒體社會,信息、圖象會取代很多東西,但總有那么一些人需要詩歌就象需要新鮮的空氣一樣。
我現在并無將詩歌的功能擴展到大眾文化的想法,我覺得在大眾傳媒時代,最好的一點就是各取所需,有些人需要活在現實中,傳媒和信息可以幫助他;有些人愿意活在想象力中,詩歌和藝術可以滋養他。我們的寫作只是為那一少部分人帶去人生快樂。
周:讀您的詩歌和散文時,我曾有過一種信心,認為您一定能夠寫出十分出色的小說或戲劇,如果我的感觸能夠成立的話,出自詩歌寫作可能無以完全表達自己的經驗和愿望的原因,或者出自更為有力地開發詩歌表達的多種可能性的原因,在嘗試其他文類方面,您會有新的打算嗎?
翟:我喜歡閱讀小說和戲劇,但從未真正想過要去寫,我對寫小說抱有一種畏懼心理,戲劇更是如此,對寫小說而言,我的觀察力太差,對于戲劇,我的想象力又不夠。由此我曾說過,也許詩歌是使我藏拙的寫作方式。到現在為止,我尚未感到詩歌寫作無法完全表達我的全部經驗和對寫作的愿望(不包含寫作的野心,這一點一直不是我寫作的目的,由此它使我對詩歌的摯愛從未消減)。恰好相反,我現在寫散文或隨筆,是希望能夠通過自由地嘗試其他寫作,能帶給我詩歌寫作上的更多經驗,或者,更自由的狀態。最重要的是,寫詩,讓我感覺始終活在原初的信仰中,以及一種尋找快樂的過程中。
也許,我會在某些時候嘗試一些新的文類,其目的是在詩歌寫作的間隙(在一首詩與下一首不重復的詩之間,我常常會有較長時間的間隙),消除對現存秩序和生活本身的厭倦感和無聊狀態。
轉載注明來源:http://www.hailuomaifang.com/5/view-127627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