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調侃背后的含淚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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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用幽默詼諧的語言傳達底層人物的喜怒哀樂、愛恨糾葛,可以說是劉恒后期小說創作的顯著特征。這個特征集中體現在《九月感應》《拳圣》《天知地知》《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作品里。雖然一些幽默、嬉笑、調侃的因素頻頻出現在這些作品里,但是,對于關注人物在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艱難卻依然如故。
[關鍵詞]劉恒;后期小說;嬉笑調侃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9)06-0180-03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19.06.080 [本刊網址]http://www.hbxb.net
劉恒的作品一向給人的印象是:陰冷,絕望,壓抑。然而,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劉恒卻讓人有點驚詫了:以殘酷灰色的悲劇著稱的劉恒竟然帶著輕松風趣的姿態悠然而至。由絕望陰冷的困境書寫轉到嬉笑幽默的含淚人生,初始確實讓人有大跌眼鏡之感,很多人認為劉恒轉變了他的創造風格,其實,筆者私以為這樣的變化是劉恒關注的方式變了,關注的重點卻絲毫未曾改變,就像一個人一直在奔跑的路上奮力前行著,路途遙遠,他太累了,于是決定慢下來,稍微悠閑一點,繼續前行,目標依舊,只是呈現出來的狀態不同罷了。1995年,劉恒寫作的風格有了一定程度的轉變。和以前風格偏向冷澀與絕望的特點相比,明顯的,這一階段的風格就明麗歡快了不少。
這種輕松淡然的風格最早是在《九月感應》里開始嶄露頭角的,等到了《拳圣》的面世,這樣的寫作才算是坐穩了位置,收復了讀者,就連劉恒自己也說:“這幾篇小說正是變化的產物?!度ァ肥锹窐诵缘囊黄?,淚痕雖重,卻是含笑講出來的?!痹谶@些作品的表述中,我們發現作者已然把關注前一階段中將人物放在特定環境中的掙扎轉化為去關注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面前近乎可笑的小人物的愛恨悲喜。這個轉變在《拳圣》中表現得很明顯,作品中有大量看上去風趣好笑實際上卻暗含著濃濃的嘲諷的語言,這種表述將創作的意圖與表達方式呈現出了一種背離。《拳圣》描寫了一個主人公趙竹溪作為倉庫的“一把手”與倉庫副主任王宗禮之間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的故事。副主任想把單位的洗衣粉偷帶回家,卻被“一把手”給發現了,副主任因此耿耿于懷,伺機報復,機會終于在他的有心等待中到來了,一天王宗禮在房上將“一把手”趙竹溪的隱私偷拍了下來,副主任王宗禮心中狂喜,然而慢慢地他發現這些自以為是把柄的東西并沒有給他帶來想象中的驚喜,也絲毫威脅不到“一把手”……在你來我往不亦樂乎的互相整治充斥著兩個人的生活的時候,檢查組翩然而至,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跟斗雞一樣敵對的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空前團結起來。這種和諧的局面一直持續到檢查組的離開,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兩個人的爭斗依然如故。本來細小瑣碎的生活細節在作者的著意安排下呈現出了令人忍俊的夸大效果,比如作品里在對王宗禮為了抓到“一把手”的把柄而縮小存在感在房頂上擺出的造型的描寫,和趙竹溪被拍到的齷齪不堪的場面,都使人想捧腹,人物的變形的無聊和爭斗、所用手段的荒唐一一展現。看上去不經意的調侃語氣體現的卻是作者的態度,他用這種有點超然的冷靜表達著個體生命與環境之間的無法調和。使讀者在詼諧充滿喜感的閱讀時又夾雜著一絲復雜的凝重,從而不得暢快的輕松。
亞里士多德說過:“喜劇的模仿對象是比一般人較差的人物。所謂‘較差’并非指一般意義的壞,而是指具有丑的另一種形式,即可笑性?!痹谧髌分胁环α钊巳炭〔唤宋镎Z言和場面描寫:“一把手”趙竹溪在向到來的檢查人員這樣匯報工作“倉庫就這兒漏雨,我們的辦公室能湊合就湊合,貨主至上,貨主至上么,……”這些語言本來已經讓人啼笑皆非了,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行14人的檢查組競像商量好的,不約而同、嚴肅地叮囑“記住這句話,寫入檢查報告?!边€有,在描寫檢查組結束檢查將要回去時的描述:檢查組的人像葫蘆串似的一個挨一個從晾衣繩下通過時,晾曬在繩上的手巾親切地摸完了每一張臉,然后他們揚長而去。很顯然劉恒不是在以這種方式邀寵,用這種別樣的插科打諢來表述嚴肅的社會問題才是他的目的。更不是閑得無聊就去做一些鬧劇出來,而是把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層次的反思和深深的無奈用這種方式來表達,這樣的悲劇寫作更使人震撼。
這樣的寫作方式和表達在1997年發表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暢快無比地展現了出來。劉恒自己也認為:………《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終于笑出了聲音,繼而前所未有地大笑起來了’?!薄敦氉鞆埓竺竦男腋I睢烦删土艘粋€不同的劉恒,然而在所有人都捧腹不已之時,又有多少人讀出了文字背后的黯然。那么張大民這樣的不起眼的小人物又怎么會成了劉恒筆下的當仁不讓的主角的呢?首先,很多作家在創作時都會聯系到自己的生活經歷,劉恒也不例外。他在北京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出生并度過了童年,少年以后他回到北京城,在一個胡同里長大,到了結婚的時候,不能像別人一樣住一套自己的房子,結婚的喜悅體現在他為自己在院子里蓋了一個僅僅有六平方米的小屋。對金錢愛恨夾雜的深深的渴望、生存空間的艱難逼仄,都無一例外地成為他的寫作對象。其次,張大民這個人物形象,承載著中國普通老百姓所具有的性格特征,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精神狀態和人物氣質也正是中國大多數老百姓的生活常態。房子,幾乎是中國老百姓的夢魘,也是張大民一生的追求,作者把老百姓在生活中可能會遭遇的困境,都加諸于了張大民的身上。這幾方面的原因成了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創作動機。
小說的主人公名叫張大民,他在一家保溫瓶廠上班,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人,他胸無大志,平凡無奇,然而他從不抱怨和憎恨生活,他是家里的長子,他承擔著照顧媽媽和幾個弟弟妹妹的責任,又要去面對和他有一樣境遇的街坊鄰居,他身上最吸引人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貧嘴”。貧嘴成了他的標識,憑借著貧嘴,他娶到了心儀已久但想遠離胡同生活的云芳,并說服云芳和他一起住進了空間窄小的家里;憑借著貧嘴,家里面大大小小的糾紛都被他所平息;憑借著貧嘴,一家老小的生計竟然被他維持了下來。論長相,他平凡普通,并不英俊??墒撬呢氉斐闪怂囊姓蹋闪伺c這個世界交流的利器,他用這把利器與世界周旋,艱難但堅強快樂地活著。這樣一個不停地耍著貧嘴的人打動了我們:他老婆云芳的廠子效益不好,廠里發不出給工人們許下的獎金,于是決定用自己廠里生產的毛巾代替獎金的發放,那么多的毛巾怎么辦?于是家里人的大褲衩就都用毛巾做了,他知道了這件事后對云芳說:“……這能賴你們嗎?不發獎金老發毛巾,……這能賴你爸爸,能賴你嗎?我要是毛巾廠的,就用花格子毛巾做套西裝,……,看看廠領導高興不高興!”這何止是簡單的無能為力。如果硬要把它稱為幽默的話,又該是怎樣的一種心酸??瓷先ミ@是一種說笑,但又何嘗不是對殘酷無情的現實的變相嘲諷和對妻子云芳蒼白無力的安慰,這種說笑誰都知道對現實無能為力,可能讓人在窘迫的現實中破沛一笑,又怎能不說是一種對生活的豁達。 還有作品在表述比較他和妻子兩個單位加班費時的振振有詞:“你們廠夜班費6毛錢,我們廠夜班費8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2毛錢,我要上一個月夜班就比你多掙6塊錢了……。問題出在夜餐上面你們廠一碗餛飩2毛錢,我們廠一碗餛飩3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1毛錢。我要是一碗餛飩吃不飽,再加半碗,我上一個夜班就比你少掙5分錢了,不過你們廠一碗餛飩才給10個,我們廠一碗餛飩給12個,這樣一算咱倆上一個夜班就掙得差不多了,就沒有什么區別了?!品迹阌X得呢?”也許這幾分幾毛的算計看起來有點可笑,可笑的時候卻讓人心酸讓人憋屈,這個微不足道默默無聞的人在為了能生活得更好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他的斤斤計較的算計是自己對生活苦惱和憤懣的宣泄,他話癆一樣的表達是對生活帶來的壓力的蒼白無力的抗爭與自我安慰。
他做夢都想著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間,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用盡了所有的智計,并且還因此挨了鄰居的板磚,即便這樣他還不忘安慰妻子和母親“沒關系!媽,”,“云芳,……等我回來!我沒事。你們抓緊時間準備吧?!被钪?,好好活著,可以說是幾千年來中國老百姓從未改變的堅持,而為了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他們在困境面前呈現出來的堅韌與勇敢,總會讓人熱淚盈眶。
生活總是不盡人意的多,他的樂觀、堅強并沒有換來平安幸福的生活,相反地,生活把一件又一件的不幸毫不留情地甩給了他:他的弟媳出軌了,弟弟被壓得抬不起頭來;父親被熱水燙死;妹妹二民婚后不孕;四民死了……一樁樁、一件件的不幸砸在了他并不巍峨的肩上,看上去瑣碎不堪的事情,在他這里都變成了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也小心眼:聽說妻子的前男友從美國回來和妻子見面,他站不住坐不住心里不安;他像所有的小市民一樣俗氣:在酒館里和弟弟擺“鴻門宴”只是為了能結婚;為了錢他和每個人錙銖必較,寸步不讓。這個平凡無奇的小人物身上集聚了太多的中國老百姓的性格特征,這些表征又讓人感到別樣的揪心。唯有通過貧嘴,他的痛苦、煎熬、努力與掙扎才能得到一點點的緩釋,其實,當物質生活匱乏的時候,老百姓只能通過說而且是翻來覆去地說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是對自己在社會中能力的一種表達,是一種變相的自我平衡。貧嘴,這個時候已經不是話語的表達方式了,它成了張大民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困境和遭遇的有力的支撐,成了張大民抗擊人生艱難的強有力的武器,成了他百般努力后卻仍然辛苦的稍作放松的喘息。面對生活中的苦難,他呈現出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生活只要回饋他一點點,就像個孩子一樣的容易滿足,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努力地表達著對生活的愛戀。作品最后提道:張大民終于在經過百般的曲折之后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我們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松了下來,跟隨著主人公一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個結局無疑是最好的了,它讓太多的生活在底層的老百姓感到了一些溫暖,感到了一絲心安與安慰,讓那些生活在無數苦難交織成的漩渦里的人們不再對掙扎感到絕望,為掙脫這些困境增添了些許的信心。
人生百態,酸甜苦辣。劉恒用充滿著煙火氣的筆法給我們講述著一個個小人物的悲喜交加:在作品中,張大民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樣在生活的面前苦苦地掙扎著,然而他不絕望,作者用詼諧的語言歷數著張大民的幸福:和云芳結婚、孩子出生、住進了長著石榴樹的小屋、每個月的工資漲了34塊錢、他的妹夫送了他一枚戒指、帶著全家人爬香山、經過百般的努力終于分上了兩居室的房子,正可謂“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這種敘述方式看似有著濃濃的調侃,其實不然,中國的文人都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劉恒對這一情懷的傳承幾乎體現在了他的所有的作品中。不同的是,如果他之前的作品是直接在表達著這種情懷的話,在后期他則用一幅充滿喜感的人生百態的世俗畫卷把他的垂憐掩藏了起來。這絕不能說劉恒是對人物高高在上的略帶俯視的可憐與嘆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作者在闡述著一種對張大民們的衷心的尊重與關懷:在追求享樂,金錢至上的社會中,很多人選擇了沉淪墮落,張大民的堅韌樂觀,對生活近乎固執的熱愛,何嘗不是一種值得推崇的生存狀態??瓷先ナ窃阪倚φ{侃,插科打諢,實際上卻是笑中含淚,心下凄然。這大概才是作者的真實意圖和目的吧。由此我們可以斷定,關注人物在人生困境中的掙扎與抗爭一直是劉恒持之以恒的追求,對人物悲劇命運的描述也依然如故,從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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