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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源上的兄弟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任冬生

  牛
  
  我不知道,牛是何時進入我們的生活,成為我們家庭一員的。我只知道,牛是我們家中最得力的干將。要是沒有牛,僅憑我們柔弱的雙手,是無力撕開土地堅硬的肌膚,無法抗拒大地的疏離,根植我們的糧食、命根、村莊,延續我們的生活的。我們不能沒有牛。
  我們的牛叫犏牛,是野牦牛與黃牛雜交的后代,外貌介于雙親之間,高大威猛,野性十足,一頭價值兩三千甚至四五千元。這在物質貧乏糧食卑賤的年代,相當于半片瓦房或三四年全部糧食收成。我們要從生活的牙縫中,擠出這樣一大筆錢來買牛,實在是太難了。但是再難也得買啊,沒有牛,土地就無法翻耕,糧食就種不下去,一家人就沒法活。我們只得咬緊牙關,勒緊褲帶,拼命湊錢買牛。我們耕地是用二牛抬杠,在未買或是買不起第二頭牛時,我們便幾家人搭伙,輪流耕作。直到買夠兩頭或三頭牛,耕地才算有了保障。有些勢單力薄的窮苦人家,一輩子也沒能湊夠兩頭牛,也沒搭上伙,每到耕地時,便求爹爹告奶奶四處央牛,欠下天大人情,臨死也還不清。土地上欠下的債誰又能還得清呢?
  牛胃口極大,我們儲備的秸稈是不夠它們吃的。沒辦法,我們只得在農耕時將它們召回,其余時間流放到高高的大天爺山上。那里水草豐茂,遠離村莊,不怕它們下山糟蹋莊稼。牛是我們最得力的助手,還是最大一筆財產。將這樣一筆財產流放野外,我們自然不放心,隔個十天半月,總要去照看一下,心里才踏實。即便如此,一些不太規矩的牛,到處亂跑,有個把牛,跑來跑去便失蹤了。丟牛的人家,心急如焚,找算命先生打卦、求吉、卜方位,動員親戚朋友,搜遍方圓幾十里山谷。找到了當然皆大歡喜。找不到的,一年兩年仍不死心,白天在山上游蕩,期待奇跡發生,晚上在夢里游蕩,寄望神仙托夢,直至陷入絕望。牛失蹤的可能有三種:自然死亡,跑丟了,被賊娃子給偷或殺了。最可恨的是那些喪盡天良的賊娃子爛雜碎,他們在掌握我們看牛規律后,乘夜黑,偷偷將牛趕下山,拉到大城市或其他農村賣掉;或者干脆將牛殺死,剝了牛皮,丟下的軀體,被狼狗撕扯得七零八落。找牛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的卻只是一堆白骨或面目全非的牛頭。他們跪在地上,雙手捶地,咒罵爛賊,嚎啕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讓人永生難忘。
  秋收后,我們將牛召回,展開了與土地的艱辛對抗。土地的生存法則,是以整體的力量,以強硬的態度,抗拒一切外物的入侵。而我們的生存法則,是打破土地的強硬,根植我們的糧食和血脈。在這場以暴易暴的攻防戰役中,犁鏵是我們的刀槍,牛是我們的勇氣和力量。但土地是何其的寬廣強大,牛是多么的渺小孤單,力量的懸殊,注定了牛的悲劇命運,它們活在土地上,卻和土地水火不容,它們走在我們前頭,卻只充當一種工具,它們和我們相親,得到的卻只有磨難。它們必須適應連枷的束縛和犁鏵的重量,必須服從我們的命令,必須拼盡力氣,拖動沉重的犁鏵,撕開土地堅硬的肌膚。那是它們生而為牛的全部意義,是我們賦予它們的神圣職責。在這條艱難開拓的路上,它們從一頭猛獸淪為一只綿羊,從歲初突然步入荒年,從一片土地回到另一片土地,從一個起點回到另一個起點。我曾親眼看見一頭牛,在耕地時,骨油耗盡,雙目怒睜,突然猝死,像一座山突然垮掉,重重地墜落地上,濺起一片飄著清香的塵土,以一種意料中的意外,完結了一生最悲壯的使命。我們知道它們的疼痛,來自土地和我們的身體內部,我們知道它們的結局,和我們走的是同一路線。和我們成為兄弟,就必須承受我們的艱難困苦。我們必須硬著心腸將這個難兄難弟推向火海,以它們的犧牲為代價,來換取我們的生存。對它們的活著或是死亡,我們只有永遠的愧疚和懺悔。它們死了,我們哭爹喊娘悲痛欲絕地將它們埋在我們房屋附近的祖田里,或是它們生命終結的地方,焚香燒紙,祈求神靈保佑它們下輩子投生為一株草或一只鳥,而不是牛。
  
  馬
  
  我非常喜歡周濤先生的《鞏乃斯的馬》。每每從先生文字里看到那些“無可替代的偉大馬群”,“爭先恐后,前呼后應,披頭散發,淋漓盡致”,掠過廣闊草原,那“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奏出的鼓點,悲愴蒼勁的嘶鳴”,在我耳邊轟然響起,我就會熱血沸騰,不能自己。鞏乃斯的馬,是真正的馬,是力量、血氣、神性、自由、尊嚴的象征!這越發讓我對我們的山地馬感到悲哀!
  我們的馬與那臥在鹽車下哀哀嘶鳴的駿馬和詩人臧克家筆下的“老馬”,沒什么兩樣。我們的馬生來失去自由,一生與馬鞍為伴,馬鞍是它們此生唯一的行頭。雖然那副行頭只是幾塊木頭拼湊的骨架,但就是這副木頭骨架,卻像一張鋼鐵大嘴,死死咬住它們的身體,幾乎讓它們承載了農村所有重量。糧食、泥土、石頭、犁鏵、糞便、柴火、稻草、水,還有我們,只要能爬到馬背上去,馬就得無條件地馱著這些重量,穿梭往復于田坎設置的迷宮中,彎彎拐拐的山道上,不論遠近,不分黑白。我們是卸掉了大部分重量,而我們的馬,卻因承受的太多太重,那原本挺拔向天的脖子,垂過雙膝,那善于奔跑的長腿,生硬僵直,那爆發鼓點般脆響的蹄子,啞然失語,那旗幟般飄揚的長尾,荒如稻草。它們頂著馬的名號,卻已失去了馬的本色,鞏乃斯的馬一定會鄙視這群山地里的牲口的。
  讓我們的馬成為牲口的,除了重量,還有一根繩索。繩索的一頭,蛇一樣糾纏在馬的臉上,繩索的另一頭,被一只手或無數只手,緊緊捏住。馬負重前行時,那截繩索便在前面帶路或是拖拽,像一根盲棍或是牽引器。我們騎在馬背上時,那截繩索便在它們頭頂盤旋飛舞,像一根剛直的鞭子。即便是馬脫掉了馬鞍,悠閑地在山坡上吃草,在那幽深的草叢中,同樣潛伏著一條陰毒的蛇,時刻窺探追蹤它們的動向,在它們忘乎所以地把嘴巴伸向遠處一叢肥美綠草時,那條蛇突然咬住它們的嘴,或是纏住它們的四肢。一些馬好不容易走出了田坎,把草坡當成了草原,一時興起,想嘗嘗奔跑的滋味,甩甩脖子,大吼幾聲,撒開四蹄,向前沖去,哪想,沒跑出幾步,那條蛇突然如利箭飛出,扯住它們的后腦勺,重重地將它們摔在地上。它們渴望行走、吃草、奔跑的自由,但自由對它們來說長不過一截繩子。
  它們真就屈服于重量的壓榨?它們不是機器,當那些重量突然壓在它們身上,它們的骨骼會變形,肌肉會收縮,屁股會不由自主地蹦起來,企圖顛覆強加在它們肉體上的重量。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十歲的一天下午,我騎上家里的棗紅馬到下水井飲水。那匹溫順的馬,突然將我顛翻在地,扭頭就跑,我死死拽住韁繩,被橫著拖出去很遠,衣褲磨爛了,十指被韁繩勒得鮮血淋漓。這還算幸運,其他村曾有人被馬巔翻在地,腳卡在馬鐙里,或手套在韁繩上,被憤怒的馬給活活拖死。它們真就囿于田坎放棄了奔跑?它們的四肢生來具有奔跑的優勢和力量,放棄了奔跑就等于放棄了自己。我二娘家有一匹叫青紅嘴的馬,只要你跨上馬背,不管是上坡還是下坡,不管是在多么陡懸的田坎邊上,它都會奮蹄狂奔。好幾次失蹄,差點摔下高高的田坎,卻毫不畏懼,負重,田坎,坡度,非但沒能阻擋它們奔跑的激情,反倒培養出它們超凡的勇氣和力量。這一點,它們遠遠勝過鞏乃斯的馬。它們真就甘受一截繩索的牽絆?它們生來崇尚自由,它們雖

然不能解開我們的繩結,但它們會用力扯,用牙齒咬,和那一截繩索爭奪自由的權利。我家的一匹馬,就在一個癡血的黃昏,終于咬斷韁繩,獲得了自由。它是多么興奮啊,一改往日的萎靡不振,精神抖擻,氣宇軒昂,高亢嘶嗚,放任狂奔,像一陣風,飄過一片又一片梯田,落在遠天的紅云里??傻诙煸缟?,我們再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死了。它太興奮了,無休無止地奔跑了一夜,晟后卻在即將看到黎明的曙光時,不慎摔下兩丈高的田坎。正應了那句老話:人狂沒好事,馬狂要滾巖。我們抱著它的尸體,痛哭流涕,將其好生安葬。我們為了生存,強加給它們重量,剝奪了它們的自由,而它們以一種悲劇的反抗,告訴我們和那些鞏乃斯的馬,它們不是牲口,它們是馬。
  
  狗
  
  我一直認為,在我們的家畜中,狗和我們走得最近,又離得最遠。它們和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卻不能跨進我們的門檻,融入我們中間來。它們不光和我們離得最遠,還和它們自己離得最遠。它們與人相親,離群寡居,一根拄頭,一條鐵鏈,一窩草棚,就是它們的歸宿。孤獨是它們活著的理由,孤獨也是它們死去的根源。
  狗的孤獨,源于山村的孤獨。一年中的大半白天,我們都在村外的梯田里勞作,將一座座空宅子,交給狗來看管。我說不清,是空宅子拴住了狗,還是狗拴住了空宅子。每當黎明的曙光落在東山頂上,一夜未眠的狗,舔盡瓷盆里最后一滴早餐,目送主人一個個抽身離去,剩下的寂寞,像看不見的毒素,慢慢浸入狗和空宅子體內,和晨光一道擴散。這是多么漫長而寂寞的一天啊,狗無聊地瞅著太陽,慢慢從東山爬到頭頂,向西劃去。它們的身體被寂寞和火光拉長,癱軟在地,吐著猩紅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把一言不發的空宅子喘得更加寂寞。偶爾有輕微動靜,它們像是突然盼來救星。興奮甚是癲狂地胡亂吼叫一通,盲目而多情,把一個村莊吼得怪響亮,真讓人疑心,這是人的村莊,還是狗的村莊。接下來便是夜晚了。山村的夜晚比白天還要寂寞好幾倍,漆黑一片,四野無聲,也許是太寂寞了,也許是對黑暗充滿恐懼,整個晚上,狗幾乎都是在大呼小叫或長哭短啼中度過的。狗的孤獨,源于工種的特殊。狗不同牛馬。牛馬屬體力勞動者,工作務實,它們的付出大大超出了我們的勞動強度,我們是看得見并銘記于心的。狗屬賣嘴巴勁的,工作務虛,而且,它們恪盡職守賣力付出時,我們大都在田里干活或是床上睡覺,既看不見又聽不見。因此,我們對它們的付出多少有些不以為然。有的時候,我們正在酣睡,突然被它們的尖叫聲吵醒,我們氣急敗壞地咒罵它們,恨不得用膠布封住它們的嘴,甚至爬起來用棍棒敲打它們的頭,讓它們長點記性。狗的孤獨,源于自身的需求。它們渴望自由,卻被鐵鏈和項圈緊緊鎖住,活動范圍不超過三米。它們渴求尊嚴,卻只能為一日兩餐喪失自己,見人點頭哈腰,搖尾乞憐。它們渴望融入群體或得到伴侶,卻只能焦躁不安地圍著柱頭轉圈,把一腔熱血消磨在人為設置的有形或無形障礙中。它們鎖住了我們的太門,而我們鎖住它們的一生。它們打破的山村的寂寞,而被山村的寂寞完全淹沒。這就是狗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家門前那根傷痕累累的木柱上,己拴過多少條狗,已終結了多少條狗命。它們與我們相親,就只能在柱頭間消磨生命,直至死亡。但有一條狗例外,這個例外,卻是一場更大的悲劇。這個悲劇屬于狗,也屬于我們。
  它叫黑予,活潑可愛,極通人性,像一個頑皮而懂禮的孩子。它非常敬業,一有生人靠近,一有風吹草動,便前后猛撲,狂吠不止,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半步。我們很喜歡它,把它當做我們最好的朋友。在黑子來我家的第四年末,它漸漸長大,青春的荷爾蒙,讓它與柱頭的摩擦日趨激烈。看著它焦躁不安的樣子,我突然心生憐憫,解下它頸上的項圈,黑子異常興奮,歡叫著來回在院子里奔跑,在地上打滾,在我身上撲騰,就只差沒站起來親我了??春谧幽歉吲d勁兒,我也十分高興。自由對于世間萬物來說,都是最美好,最珍貴的。我以為我做了一件善事。其實不然,它因為長久寄食于我們,完全喪失了獵取食物的能力。就在當天下午,黑子為了一截不知哪個年代遺漏下來的豬腸子,與幾條發瘋的狗發生慘烈交鋒,等我和弟弟聞聲趕去,它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身上、臉上、腿上、脖子上到處是傷,尤其駭人的是肚皮上那巴掌大的傷,皮開肉綻,腸子外露,鮮血泉涌。而那截堅硬的食物,就躺在離它一尺來遠的地方,讓它永遠無法企及。它見我們來了,像是見到自己的親人,努力想站起來,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沒站起來。我和弟弟跪在它的面前,扶住它的頭,失聲痛哭。它伸出舌頭舔著我們的手,輕輕地呻吟著,幾顆豆大的淚珠滑過我們的手心,融入血泊中,直至舌頭變硬,血淚變冷,啞然無聲。黑子就這樣死了,死在同類的犬牙下,死在一截腸子和我們面前。我原本想給它想要的生活,沒想到帶給它的卻是悲慘的死亡。狗的生活就是這樣無奈,和我們一起,它失去了自由,和孤獨為伴,和同伴們一起,卻為了一截腸子,拼命爭斗,陷入更大的孤獨之中。我們為了生活,將它們馴化,它們為了生存,異化了自己。它們注定和我們走的最近,又離的最遠,包括它們自己。它們是狗,又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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