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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家屯的月色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姜力會

  關家屯大美出事的時候,芬子正在馬小六家的麻將桌上坐莊。
  芬子兩手大拇指把麻將向前一翻,按住自己的牌,生怕一張嘴說話,牌就會變了樣,再次確認一下,哈哈、莊、四家閉、自摸。抬眼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把桌上的三個人看了兩圈,每個人門前的牌都齊刷刷地立著。芬子臉上放著紅光,打了三圈麻將才撞上個天和。正算著收多少錢的時候,咣,外屋門一聲響,三個人同時被聲音彈起來,只有芬子還傻呆呆坐著。大美氣喘吁吁撞進來,拉起芬子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出事了。芬子死命掙開他,大美說真出大事了,快回家。芬子說等一下我算完賬,大美說賬總是要算的,今天算到頭上了。芬子說鞋還沒提上呢。
  大美是芬子的丈夫,高高大大很英俊,不愧對了那個響亮的名字。芬子長得敦實,白白胖胖的,個子小點卻也顯得靈氣,人到中年圓圓的臉蛋依然透著水氣。兩個人很互補。芬子在蔬菜大棚里打工,每小時5元錢,一天工作12個小時,算起來一個月也有千元入賬。閑時,芬子就到馬小六家搓上幾圈麻將,兒子在縣高中住宿,每月把錢寄去就行,家里那幾畝地有幾天就侍弄完了。大美看家望門養著五頭黃?!,F在關家屯大多是女人出去打工,一是離家不遠,男人一高興就騎上摩托把媳婦接回來過夫妻生活,一大早再把媳婦送到蔬菜大棚里出工。男人出去打工靠的是力氣和手藝,女人出去打工靠的是時間。男人沒手藝又不想出苦力,那就男主內女主外,慢慢這關家屯里的女人就長出了幾分大氣,男人相比就小家子氣了。
  月亮躲到了云朵里,夜的味道更濃。芬子感覺月亮跑得比大美都快,在薄薄的烏云里撒著歡兒。大美拉芬子到了老王家豬圈棚后面就喘不上來氣了。芬子瞪眼看他喘,小心地問是不是兒子有啥事了,大美頭搖得像撥浪鼓。芬子算出了一口長氣,一家的重要人物在眼前,兒子又沒事,芬子父母前年相繼沒了,好像心里的牽掛少了一半,家的概念就剩三口人了,現在看丈夫和兒子沒事。又問咱媽沒啥事吧,大美說我媽在家好好的。芬子簡直有點怨大美了,現在即使是再大的事也刮不壞芬子的心肝肺了。芬子就有些不耐煩,有話說有屁放!大美憋不住氣咳嗽起來,右手忙掐住脖子把咳嗽壓了回去,推著芬子的背往自己家里走,進了院子一回身就把大門插上了。進屋芬子拉開電燈,大美一下把燈閉了。關上燈我才能說,也別讓外人知道咱在家。
  大美確實惹了麻煩,剛剛從后院李三嬸子家逃出來。李三原本好好地在家開小超市,就因為趙雞子家的什么上海親戚摔了他超市的兩根黃瓜,李三看罵了他祖宗,那親戚竟然也學會了東北人的愛動手,小拳頭打在了李三的左眼上。關家屯的人家姓雜心不雜,輕易不會鬧事,可李三一抬手就把彈簧刀捅進了那人的肚子。后來關家屯的人們說了很多版本的兩根黃瓜一條人命的故事,反正李三被判刑十年。今年三月份李三在獄中因表現好被提前三年釋放了。今天是六一兒童節,天黑后大美被李家三嬸子短信招去,誰知倆人剛剛有了少兒不宜的舉動,門就被李三踹開了,大美嚇得全身都軟了,算是爬了出來。
  找我回來就這事啊。芬子斜眼看坐在炕沿上的大美,黑暗里大美能感到一絲輕蔑。
  李三要捅了咱全家。大美趕緊接話,怕說慢了讓芬子搶了話而說不到點子上。
  現在怕了,脫褲子時咋沒想想后果呢?
  小點聲,你就別說了,想想咋辦吧。大美把頭往兩腿間勾下去,兩手撫著膝蓋,把自己圍成個P字。
  多長時間了?芬子喘出的氣明顯變粗。
  一兩年吧。說不準。大美右手撓了撓后腦勺,從小到大這個習慣總能讓他把提起的心放下來。
  你不是說前后院住著,多幫幫她。大美為自己能找到借口而有了點底氣,左腿抬到了炕上,把身子半轉向芬子。
  我也沒讓你幫到炕上去!芬子一手拍在炕沿上,聲音一下子沖出了后窗,后院的燈光是亮著的。
  也不是。開始真的沒想。
  人家男人回來了,你咋還幫呢?
  沒扳住。
  再去不去了?
  打死我也不敢了。
  上炕睡覺。
  那他過來咋整?
  有我呢,沒那兩下子還敢偷,以后把褲帶勒緊點。
  芬子上炕鋪被,把被上的草席抖起來放下,抖起來再放下,啪啪抖得山響。月光緩緩地溜進來,把芬子的上衣照得雪白,更襯白了那張圓圓的臉。
  芬子是被大美推醒的。
  醒醒,有人敲大門。芬子呼啦一下起來,這才聽到院子的鐵欄桿大門上的拍鎖聲。從窗戶看過去,一團紅色飄在院門外,李家三嬸低著頭,像是燃著了的柴火。
  三嬸來了。
  還沒起來吧。
  早起來了,三嬸串門夠早的,今天不下地了?
  不下。
  三嬸快進屋吧,走,進屋吧。
  三嬸走在前面,芬子回手把大門的橫鎖插好跟在后面。
  三嬸一進屋就坐在炕頭兒的炕沿兒上,半個身子靠在墻壁上,抬眼看著坐在炕梢兒的大美,兩人一對眼又同時低下了頭。好像是頭一次相親的兩個青年人。芬子站在對面的大衣柜前,看看三嬸,又看看大美,好像這事與自己無關,自己只不過是來調解糾紛的中間人。就這么沉悶著,都低著頭,像是在默哀,突然,三嬸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芬子和大美都湊上來,又不知怎么安慰。三嬸大罵那挨千刀的李三,撩開紅色的紗衫,滿胸口一塊一塊青紫。嗚嗚聲灌滿了整個屋子,又咿咿地從門窗飄了出去。芬子咧了一下嘴,實在看不了誰受罪??迚蛄说娜龐鹫f李三要三萬元精神賠償費,否則他還想進監獄呆著去,只不過那受傷的就不知是誰了。
  芬子其實在等著這一刻,昨晚想著一個又一個主意,咬牙恨著那不爭氣的玩意。原想是那李三上門來鬧,沒想到三嬸子早早地來了這一通哭。芬子的狠話都是給男人的,見了三嬸卻說不出一句不中聽的話來。這一大早的哭聲還不招來多少人呢。芬子說三嬸你咋也不能在我家哭啊,你想讓關家屯所有的人都來給你討個說法嗎。三嬸子立馬把哭聲咽了下去,肩膀一聳一聳地抽著。芬子把毛巾遞過去,說你看看我家大美幫你張羅蓋房子,人工費搭進去不說,還要我們倒找錢,你說我們好心不成了驢肝肺。三嬸又哭了起來,邊哭邊罵李三那畜生讓自己不得個好,也讓別人不得消停。
  三嬸罵歸罵,沒有動身回家的意思。
  芬子也感覺像虧欠了李家的,終于從炕柜里掏出了八千元板板整整的票子。
  芬子想起來就給大美一句,我在大棚里打一年工就夠你五分鐘消化食兒的,那每一張票子都粘著我的汗味。大美就進牛圈不出來,起牛糞、梳牛毛、轟牛虻。
  日子消停地過著,有時芬子出來給牛送青草,抬頭會看到三嬸挎著土籃子摘豆角,豆角秧把紅紗衫隔成一塊一塊的,一片綠色里躲著那么一團紅色很美,透過豆角秧倆人同時抬頭看到對方,都笑了笑。芬子說三嬸中午吃豆角,三嬸說你家牛越來越出息了。
  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里。芬子在王二胖家的大棚里給香瓜掐尖打杈,梅子說芬姐你好涵養,聽說你出錢給李三買了頭母牛。芬子說誰叫咱家爺們兒惹事了,總得有人給他揩屁股吧,不過千萬不能讓我老婆婆知

道,知道了還不得犯病。梅子說你們前后院住著,你家小日子噌噌地竄,瞧李三媳婦成天哭喪個臉,李三那火爆脾氣,把日子過得一塌糊涂。
  初夏的太陽沉得晚,晚飯后人們又仨仨倆倆地出來聚聚。老人們拿了半導體聽評書,孩子們在大馬路上追逐,年輕的走家串門子找人打麻將,把白天的辛勞放在暮色中泡一泡,明早又是上了勁的鐘表,嗒嗒正常運轉。
  芬子要出去轉轉,一定要經過李三家,芬子看三嬸也從院里往出走。三嬸叫了聲芬子,說到你家坐坐吧。芬子本能地愣了一下。
  嘮嘮嗑,瞧把你嚇的,我成了瘟神。
  我怕啥,你能吃了我?
  咱前后院住著,我都不好意思見你了。
  都過去了,和以前一樣是姊妹。
  我也想。
  三叔對你還好吧。
  好時還行,有時還動手。
  為啥?
  沒啥。
  三叔也太不仗義了吧?大美去縣里打工了,還不是怕他看著添堵。
  他看我也堵。
  你也是,和他論論,這些年是誰對不起誰呀。
  我怕他犯混。換你也一樣。
  我可不怕!
  你是沒攤上。
  窩囊廢,等了他七年就是讓他回來折磨你?你在這等著,我找他去!
  別,他又喝酒了。
  芬子換了件七分藍花褲,白色鏤花小衫,趿拉一雙粉色拖鞋。一陣小風飄到了后院,咣當,一推門就進了屋。
  炕上的方桌有半盤花生米,兩根黃瓜和一根大蔥,大肚子藍杠白瓷酒壺旁邊孤零零立著一只小酒杯。李三頭朝里斜躺在炕桌邊上睡著了。芬子像沖鋒陷陣的戰士剛沖到前沿,卻發現陣地一片狼藉早沒了敵人。芬子手拍著炕沿。哎哎,起來。李三揉著眼皮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打李三回到家,這家還沒有人來串過門,在外面和人打著招呼,說回來了就敬而遠之地躲了,沒有人主動過來細問,畢竟不好開口問里面的事情,問多了問少了都是對人家的不敬,不像出遠門長見識,這樣的見識誰都不愿意去嘗試。
  芬子一抬腿就上了炕,兩腿一盤正襟危坐在炕頭上。李三笑了一下,馬上又板了臉,因為芬子不像是平常來串門,那架勢好像受了他欺負到他家來吵事的。
  大侄女坐,我給你倒水。
  不敢喝你家的水。
  我家水咋也不能喝了?
  你家啥東西都碰不得。
  這么大的火氣。
  你這么沒完沒了,誰能不火?
  沒完沒了?
  瞧三嬸讓你嚇的。還有我家大美。
  我沒嚇,是他們自己打怵。
  大美都嚇破膽了。
  沒看出來。
  你說三嬸一個人拉扯孩子照顧家容易嗎?要不是俺家大美,啥事都幫護她,她能守你到今天嗎?大美也是幫了你,你還不知好歹。
  李三愣愣地看著芬子不說話,芬子這才發現自己盤腿大坐有點不妥。
  李三說瞧你三嬸那人什么也不說,就是個擰。她要是像你這樣一說,我哪還下得了手打她。
  你家文生和我兒子同歲,要是讓他們知道了多不好。以后再不許難為三嬸了。
  是,可不是,我咋沒想想孩子呢。
  李三定定地看著芬子,好像才認識??吹梅易硬恢摪蜒酃饴湓谀摹?
  喝酒咋不多做點菜。我去給你煎盤雞蛋。芬子借機下地,把剛才的潑婦勁兒緩緩。
  別別,不用了。李三忙先下炕,雙手像轟小雞一樣把芬子往炕上轟。
  芬子去找雞蛋,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到碗柜里就拿出了雞蛋。李三忙往灶坑里填些柴火,看芬子把雞蛋一個個磕進碗里,一雙筷子攪得雞蛋翻飛,頃刻,蛋清就被蛋黃侵入得不分你我。李三感覺一種氣流從胃里向上竄,胸口暖暖的,沒想到攪雞蛋的聲音也會如此動聽。
  芬子再上炕時,已經是兩人都坐在飯桌前,一盤金黃的煎雞蛋像一張友好條約放在談判桌上等待雙方簽字。
  李三笑著給芬子倒酒。
  今天是我回村子后最高興的一天。
  芬子不說話,一邊給李三夾菜,一邊聽他打開話匣子。李三津津地講著七年特殊教育,像終于把冰化成水,話筒子一下倒過來,噼里啪啦帶出了鼻涕和眼淚。
  我感覺活得越來越直不起腰。
  自過自家的日子,好好干就沒人記得以前的事了。
  是我不地道,芬子,那錢算三叔借你的。以后會還你。
  不,不是,我不是來要錢的,三叔。芬子也想不起為了什么來的。
  一輪滿月從云里溜達出來,邊走邊回頭望望,像逗著誰來追趕。門口的杏樹牽著白色月光,把門簾撩得斑斑駁駁。
  李三說送送你,瞧你剛才那樣。
  哈哈,讓你氣的。我真得回去了。芬子才想起三嬸還在家里等著。
  那頭黑底白花母牛,還是給你家吧。李三說。
  不是說都過去了嗎,你咋還提。
  可是?
  別提了。
  好。
  你的手很好看。李三撮著兩手突然蹦出無頭無腦的一句。
  我?芬子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好看。
  你瞧我的。說著雙手往芬子眼前送了送,芬子本能地往后閃了一下。
  看我的手指蓋兒是黑的癟的,沒一個完整的。
  咋弄的。
  小時候凍的。
  芬子伸出十個指頭笑了。還沒聽有人夸我手長得好看。李三也笑了。
  李三出門一直送出院子,到大門外又往前走,不能走了,再走一步就到了大美家后門了。黃牛在圈里,悠閑地甩著尾巴,偶爾抬起頭牛眼望過來,看不是送草料的,那么誰的來去和它們無關,尾巴繼續掃著那些嗡嗡叫的追隨者們。
  等下了第一個牛犢給我,母牛還你。你看成不?
  算了,以后再說。
  芬子沒想到兩家恩怨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李三把黑底大白花送到芬子家的牛圈里。大美回來歡天喜地放牛了,關家屯大廟前的大甸子上又多了只黑白花牛,大美的小曲一句一句地落在潦草尖上。
  沒幾天就到了端午節。芬子早早到園子里采了艾蒿,一綹綹地把大門、東西屋門都插遍,又到牛圈門上插。看后院李家好像還沒人起來,又把一大捆艾蒿放在李家大門上。這艾蒿要在太陽出來前泡在水里,洗了手臉洗全身,一年里病痛就會離得遠遠的。把門上的艾蒿曬到端午節后的第一場雨前收起來,可以用來治療風濕和皮膚過敏等病。關家屯的女人們總是能讓祖宗傳下來的偏方發揮到極致。芬子包了大棗粽子送到后院,李家三嬸子正忙著煮紅皮雞蛋,一定要芬子帶上一些回去,說大美吃過好去放牛。芬子斜眼剜了三嬸一眼,三嬸抬頭接住了芬子的眼神,兩人都哈哈笑得張大了嘴。芬子說你個沒良心的,李家三嬸說你個沒心沒肺的。
  李三放下鋤頭從地里回來,說怎么這么高興。
  月亮變成了彎彎的小媚眼,隱到了云里,周邊甚至看不到一顆星星。天空深藍得有些發暗,夜里突然有了涼涼的味道。芬子好像被什么聲音驚醒,看大美的呼吸順暢得近乎美妙。芬子每天都是在大美大呼小喘的鼾聲里入睡的,這種踏實讓芬子生出睡意,而且是美滋滋的困乏。一粘到溫乎乎的炕,涼爽爽的草席,伴著那時高時低的呼嚕,身子軟軟地依在黃花夾被里,像依進了娘胎里再也不想出來。
  芬子似乎聽到大黃悶叫了一聲,可細聽又沒什么動靜,總感覺有什么異常,窗外黑黢黢只有輕風拂過黃瓜架的沙沙響動。芬子推了推大美。大美含糊著問咋了,芬子說你起來看看。好像不對勁。倆人細聽聽,真好像后院有動靜,大美伸手要開燈,芬子一下推開大美。大美說真有情況啊。大美穿鞋下地推房門時發現已出不去了,門在外面被扣死了。大美一下癱坐在地上,完了,我的牛啊。芬子說你聽聽遠處好像有人喊,是,好像李三的聲音,站住!抓賊啊!
  芬子報警后就從后窗跳了出去,李三家燈光通明,三嬸也跑了出來。幾頭牛不知什么時候出了圈,驚慌地在后院里亂跑。芬子數了數六頭牛一頭不少。三嬸和芬子撞了個滿懷:三叔呢?
  關家屯的老少爺們越來越多地聚到大美家時,大美也從屋里出來了。大家是在馬路邊壕溝里找到李三的。110警車和120救護車同時到了,關家屯這樣的小屯子太偏了。
  芬子瘋了一樣讓救護車開快點,芬子護著李三的頭,李家三嬸護著李三的腰,醫生面無表情地把輸液掛起來。
  車燈閃爍在夜色里,一大束白光像劃開漆黑鐵片的電焊機,切開了關家屯的寧靜。一點白色哇嗚哇嗚地向縣醫院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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