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似乎園(外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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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魚 麗
去常州尋園,是在找內心的軸坐標。江南是橫坐標,園林就是一條縱坐標。幽夢、流逝、古典、雅潔,是我內心園林的主題,也是遵從對古人文筆風致的向往。上海的園林、蘇州的園林、杭州的園林、揚州的園林……一一展開讀去,仿佛有疊字之美。
這種行走,雖漫無邊際,卻自然而然地,就延續至常州的園林。常州之園,表面看來,走的是直線,是對“江南園林”的延伸。但是,它是有著自己的見識與理解。以名觀之,“常園”含蓄,內斂,不求張揚。如近園,是因“近似于園”;未園,則有“尚未成園之意”;意園,是“以意為之”;還有今之不存的半園、東園……聽上去,都謹謹慎慎,內心里卻藏著自識。以意度之,“常園”善藏,善隱。在我理解,那是因為小,得藏拙,宜于偏,就不向大里走,不向寬處行。園境營造,也顯出園主人的內斂。所以整體來看,常州之園,顯得婉約,有暮春與初夏之間交接、小心翼翼的色光。
想一想,倒也可以理解。有狂妄的古人,也就有含蓄的古人。古人一狂妄,會讓我敬而遠之,古人一謙遜,反而讓我有些許親近之想。雖然,常州于我,仍是陌生的。但是,以后讀文章時,遇見常州,想起這里的園林來,會親切地停下來,回憶有關它的點滴吳風遺韻。“常園”之園,仿佛園外之園,有很濃的禪味。
午后的陽光,有些凝滯的重,垂直下來,把思緒沉沉地往下壓。坐在近園的水榭邊,我有些欲睡之意。但是,內心卻生有歡喜。近園藏在常州賓館里,初來時,大門緊閉,不能進。以此迂回,心思緊緊,去找近園入口,費了好些工夫。近旁有呂思勉故居,也沒有心思去看。因為,尋的過程,有了些周折,所以,近園雖近在咫尺,但如此一宕,便有了些退、隱的意味。
來常州前,我對一位同行女伴說,我要去尋園,她看我一眼,沒有應聲。停一晌,后又說:一個人,是不是有些太靜了。還是大伙一塊兒,熱鬧。她的聲音很脆,陽光下,仿佛可以折斷。
我搖搖頭。尋園,品園,在于會心。會心處才有曲,有隱,有幽,宜于人少,熱鬧不得。古人造園,原本是欲遠離現實的退蔽之所,求靜,求隱。這其間,有種線性關系,是虛線延長的,作為今人,若能實實在在地接上,是運氣。
近園不大,周圍很靜。高大闊靜的樹,緩緩深流的水。我以為只有我一人。后來,轉到西野草堂,才見屋內有人。仿佛是古人,隱在深蔽之處。
活躍在近園的古人,我認識的不多,只有一個惲南田。但也就夠了。丙辰年夏天,我初見惲南田的花鳥畫,便有些喜歡。他筆下的牡丹、芍藥,皆富于清雅之氣,把花的高貴、富麗,都淡淡的抹勻了,是“淡語而有至味”的。后來,再看他的山水冊頁、書法,也富于江南雅氣。惲南田,另有字壽平,但據說在常州,都呼他惲南田。南田也是他所居的一處園林。我也就入鄉隨俗,呼他本名。原本,想去惲南田紀念館看看,但時間倉促,只好放棄。不過,惲南田與近園的緣分也算是深的,曾經在這里度過四十余日,與園主人等人一起連床夜話,朝夕相處,書畫詩文,互為贈答。
在水榭邊,又看了回書。古人有《五岳游草》,我則是“五月游園”,從冗入閑,然后覺閑中之滋味長,寫寫自己“近似乎園”的“園經”。
近園之水,流動很緩,平綠,古綠,清綠,無限大的色塊,被一種清幽的感覺輕輕地籠住,都凝結了。時間已有些了,內心卻有些舍不得,既舍不得園,也舍不得水。有園有水,我就可以入道。新近,讀古書,見有水之句,內心便有所歡喜。想了一下,近園之水,意趣之靜,有嶙峋之意,不急不迅,聚在池中,有些似心靈的萬千之淵,惟有古人的心境可以到達。
想我平時,大大咧咧,像個士子。但是,一遇到綿弱而微達之水,我就會安靜下來,這是因與水有緣么,水呢,自然也會隨意地、隨時地向筆墨之間流淌過來。
再看了看近園,深深藏著的院墻,小橋,亭臺,高大深淵的白蘭――仿佛貼著古人幽幽的情緒,緩緩迎面而來。它也可以入道了。
亂針之繡
江南刺繡于我,是有些兒隔。不是千山萬水之隔,不是霧里看花之隔,而是面對面不能相知之隔。盡管如此,行走江南,還是有些樂此不疲,想用一種初夏的激情,去勾勒江南刺繡的輪廓。而且,我是個異鄉人么,心理上的隔,也是在理。面對江南名繡,雖然,異鄉感重些,但是,品味起來,也許會有別樣眼界與文心。這文心,可能是有些兒虛實相生的。比如對刺繡的認識。我先只知有蘇繡,然后是顧繡,讀的書也多與這兩者有關,這感覺就是實的。其中的點滴,回憶起來,有人物、有作品,有故事,有地點,有情節,有親見與轉述,有寫意與趣實,斑斑駁駁的。
后來,收到過一位才女寫的《楊守玉傳》書稿,才知,江南常州還有亂針繡。我對常州原本是不知,但卻先了解到亂針繡,這樣的起句是不凡的,是有些兒文氣跌宕的。亂針繡的創始人楊守玉,原是一位才情女子,劉海粟的表妹。刺繡與才女,密不可分。就像詩文、園林、植物等,這些純江南元素,仿佛唇間音,為這江南繡色淡抹上一絲印痕。此時,亂針繡于我,是欲寫一篇文字,前面卻先露了一個消息,使文情漸漸隱隆而起,有些無心的文意安排吧!
可,雖知有個亂針繡,但感覺還是虛,難以把握住。亂針繡是怎樣一種亂法?與蘇繡、顧繡雖同屬江南繡系,但即使對面,我也不能相識。
彼時,亂針繡于我,不過是常州的方言吧。
五月,在陌生的常州大街上亂逛,眉目交睫處,有深春與初夏交替時的流景,無意之中,見到亂針繡工作室的字樣,便有心去訪一訪。于是在劉海粟紀念館近旁,我找到常州亂針繡館。
正是午飯時分,繡館內少人,遇見了一位繡娘,卻很熱心,領我在館內參觀。在她的介紹下,仿佛亂針繡園里的花次第綻放。
我看到了繡館最為原始的面目。幾架不同的繡架,擺在那里,層次顯得不同。那些繡繃上的繡品,它的染色有紅、紫、白、黃、青、綠、藍等許多種,其中又依序協調,色質蔓延,紅又有多種,紫又有多種,白又有多種,黃又有多種,青色又有多種,綠色又有多種,藍又有多種……真是美不勝收。溫潤,這個詞,用來形容繡品,已屬陳詞濫調。但是,亂針繡的繡面,光澤溫潤,竟有種屬于玉的陳詞,讓人內心會有一種輕觸微溫的感覺。特別是那些江南水鄉題材的亂針繡,水墨畫一般,將江南的光線與色彩順延至繡面上,讓人見了,有所動心,偶爾輕輕一頓,水色也會加重了呢?我以一種新奇感來轉折內心的視域,感覺其中的光影變化,有種延伸閱讀的美感。繡娘的工作,在我看來,是美麗如斯。我對她說了我的感受,而她以一種飽滿幸福的微笑肯定了這種說法。接著,繡娘用一種活潑而深情的語調,回憶楊守玉與劉海粟的一段情緣。
書上說,楊守玉人淡如菊。繡娘說,楊守玉晚年時,曾去見劉海粟,年輕時的閨中情結,仍然不變。
我雖早知這個典故,但由楊守玉的家鄉人說來,又覺得有一種幽奇深藏其間。在書本與人的合力敘述之下,楊守玉的故事,亦如亂針繡,設色繁復,品質溫靜,在情節賦色上也有深度的思考,仿佛能夠控制整個繡品的色質表現。
楊守玉之于亂針繡,實是一個絕唱。楊守玉被作家稱為“江南最后一位古典才女”,在我看來,正是襯有江南遺韻。對江南的這些才女,我一直心懷敬佩。她們出身江南書香世家,深受傳統文化的浸染,又時得江南地域的熏陶。有次,在一份晚報上,讀到一位江南女子寫家居生活,也寫得心靜,有一種古典的美在內。當時,我曾想打電話問編輯作者的情況,可轉而,又擱下來,因為感受到了藤花舊館里,人淡如菊的那份靜,就已心滿意足了。
亂針繡的名字,慢慢品來,也有意味,是速寫一份紛亂的心境,隱喻有楊守玉個人的遭際。我想,最好是能寫意的去看亂針繡,它是有些兒情緒化的,擺脫了慣性思維的做法,將各種形色、感受,在層層疊疊的鋪墊中,以一種不平靜的心緒來組織到一個平面上來,在轉化為繡品的過程中,人生的那種澀度,那種鈍感力,也有力有情地表現出來了。
臨別時,是有些不舍的。我的審美趨向,越來越靠近這些古老溫靜之物,喜歡這些細碎的江南古典,小尺幅的,可見山水一角,氤氳有靈氣,回味起來,內心的旋律線,也有些起伏變化。江南的文氣,也由此點點滴滴地匯聚,讓我有汗漫之思,而也常常,從這一層面,進入江南的敘事語境,感受其中的絢爛之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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