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詩歌的聲音與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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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意識和經驗呈現
里爾克說,詩不是感情,詩是經驗。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人們對于里爾克這一觀念的會心,可能還源于一種舊有的抒情詩觀念在當代寫作中的泛濫。這一抒情詩觀念曾從詩歌寫作實踐的層面,以一種全面復制的方式達到以詩歌為頌歌和批判目的的功能性頂峰。它具備一定的形式模式,包括角度、句式、詞語、口氣、韻律等等,幾乎會在我們的記憶中潛伏下來,以至對于許多當代詩人而言,這成為需要清除的方面。支撐著這一中國式抒情詩的基礎要素之一的是一種表態原則。而經驗,相對而言總是在詩歌論爭中,因其復雜性可能觸及的個人意念和自由感而被壓抑。經驗,構成現代詩歌面對世界與個體生命過程所具備的張力的全部意義。另一與經驗相關的概念是體驗,一字之差,實際上表明了詩歌寫作的兩個階段性視點,起始于體驗,而完成為經驗的呈現。在翟永明早期的詩歌中,經驗的豐富呈現和體驗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晦澀感常常是混同于一首詩作的整體狀態之中的。因而,早期部分詩歌的晦澀、復雜與明朗、單純并存。在《女人》和《靜安莊》兩首組詩中,部分的明晰性與整體的復雜感相隨,形成了主題的多重性。固然,女性的精神歷程、成長記憶是這兩首組詩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主題,但是同時來自詩歌內部質詢的力量,也構成了對于這種主題的瓦解和伸延。這些目標的實現,往往是對于單純的過程性的一種回眸和反詰,是對于時間的建造力量的一種置疑。在這里,輪回和循環的威力比之完成本身更加強大?!巴瓿芍笥衷鯓?”詩人所要展現的是完成的被延宕,通過不斷的寫作而言的延宕,像詩人在多年后進一步意識到的:
于是談到詩時不再動搖:/――就如推動冰塊/在酒杯四壁赤腳跳躍/就如鐃鈸撞擊它自己的兩面/傷害玻璃般的痛苦――/詞、花容、和走投無路的愛(《十四首素歌》)使寫作意識參與到詩歌主題的完成進程之中的表達,在翟永明的詩歌中表現為與自我經驗融為一體的全部生命進程。時間的歷程和生命的歷程以及創造的歷程在詩人的身上集中地呼應在一起,觸及到了現代寫作行為的一種極端的觀念層面,卻不以它為手段。
另一種使經驗傳達的多層性體現出一種自覺意識的方面在于詩人的個體視點的確認,具體的個人的聲音是以獨特的女性意識為起點的。雖然,在言說的激情程度上,《女人》與《靜安莊》已獲得了普遍性認同,女性的歷史意識與女性身體經驗的不可分割性將這種主題嵌入復雜的時代命題之中。當舒婷的個人性達到了對于時代的參與性吁請狀態時,她的詩歌本身實際上已經放棄了這種個人性。在翟永明的詩歌中,天生的警覺和樸實不會帶領她要求自己進入這種喪失自我狀態的主體介入。與其說她的《女人》“創造了一個現代東方女性的神話:以反抗命運始,以包容命運終”(唐曉渡語),毋寧說,她更竭力地試圖逃避與結束這種神話的命運,而在神話的框架下觸及具體的個人,這一具體的個人對于世界的態度才是詩人文本所有的意義起點,包括她的寫作意識的起點。詩人在詩歌中要完成的是把個人的復雜性豐富地展現為可供自己挖掘的無盡的方面,正如此詩中間關鍵的一段所揭示的:
永無休止,其回音像一條先見的路/所有的力量射入致命的腳踵,在那里/我不再知道:完成之后又怎樣?他空氣中有另一種聲音明白無誤/理所當然這僅僅是最后的問題/卻無人回答:完成之后又怎樣?(《結束》)某種意義上說,這首組詩到最后結束才誕生了詩人的自我主體,這個充滿了自信的寫作中的主體恰恰誕生于兩種互相抵觸的力量的張力中,詩人卻把它懸擱起來。無人能回答,也包括我不能回答,而我卻在回答著……
返身女性經驗的歷史場景
值得注意的是,在翟永明詩歌中貫穿著與女性的交流,或者說一種女性之間的交流部分。在《女人》和《靜安莊》時期,她與幻想中及時間中的自我交流;在稍后的詩歌中,與母親的交流占據重要的部分,其中有對于愛、死亡和成長命運主題的觸及(《女人?母親》、《死亡的圖案》),有關于家園皈依的尋求(《十四首素歌》)。
“我用整個身體傾聽/內心的天線在無限伸展/我嗅到風、蜜糖、天氣/和一個靜態世界的話語”/――觀察螞蟻的女孩 “是我”(《十四首素歌?觀察螞蟻的女孩之歌》)
觀察、傾聽、在內心與事物對話,甚至與正在寫作中的詩歌對話都在這首詩中體現得十分突出。具體表現為十四首小詩,以奇數標題部分都是回憶與場景的描述,而偶數標題部分則是短短一節詩人自己的評述。在交流詩學的基礎上建立起的述說方式,是翟永明之于當代漢語詩歌的貢獻之一。
交流意識還使詩人把對于事物的興趣、對于經驗的開掘與對對象本身的描述聯系了起來,場景、道具與表演者被納入“述說”的范圍,在這一意義上,詩歌是一種述說,一種含著敘事因素的現實一角的呈現,一種情境性的傳達。場景的顯現始終伴隨詩人的觀察視點:她當然不是旁觀者,她看,她想,她描述,她與這環境交流。事實上,詩人本人與她參與的日常生活形成一種奇妙的距離感,她一貫保持的內在“拒絕”態度使她的這些文本總是帶著自己獨有的反諷和冷靜。這“拒絕”不僅僅簡單地指向一種日益現代化因而也日益隔膜孤獨的現代人的生活現狀,而是指向一切有關生命、日常生活、精神與文化存在于詩人身上的――其中或許更清晰的是來自女性內心感受到的――各種重壓。
女人的手端起她的微筆/端起她的心飲一口“拒絕”/我向整個歲月傾倒我的本分/轉動兩顆好大的骰子/在我的眼球里 懇請你們/不要注視我由暴戾轉向平靜/噴出的鼻息 男人們(《小酒館的現場主題》)在翟永明晚近的寫作中,這種內在“拒絕”的態度與日漸堅定的女性主義立場,引申為對于具體的女性命運的凝神關注。與早期構筑的有關女性的獨特的主體神話不同,在晚近的寫作中,詩人返身進到女性生存的歷史場景中,質疑并改寫已經被男權話語所書寫的女性故事。早期的個人成長主題的書寫也漸變為對女性族群的生存主題的探詢。也許,這部分地得自翟永明對于現代藝術的熱愛和持續的關注。近年在寫詩之余,她還寫作了大量的藝術隨筆、碟評,尤其是關于女性藝術家的隨筆,促使詩人打開視野,思考有關女性創造力、天賦,以及成長中的受挫經驗等等問題。同時,她的詩歌寫作也收益于這些思考。在最新的重要作品《魚玄機賦》中,詩人重新審視了唐代才女、道士魚玄機的故事。魚玄機的詩才,她與同時代幾位有名的男性的交往,她被誣為放蕩而因妒殺婢女綠翹等等逸事奇聞,均被翟永明以一種現代的、女性主義的視角加以改寫了。
魚玄機 她像男人一樣寫作/像男人一樣交游/無病時 也高臥在床/懶梳妝 樹下奔突的高燒/是毀人的力量 暫時/無人知道
她半夜起來梳頭/把詩書讀遍/既然能夠看到年輕男子的笑臉/哪能在乎老年男人的身體?漢何必寫怨詩?(《魚玄機賦》)
在翟永明眼中,魚玄機是最具現代和女性意識的古代詩人,她選擇自由的生活,坦蕩而從容地寫作,不寫怨詩。更有意思的是,詩人還以今人之目光把魚玄機的殺人被誅視為懸案?;蛘哒f,她根本不相信魚玄機因妒殺了綠翹,所謂:“志不求金銀/意不恨王昌/慧不拷綠翹/心如飛花命犯溫璋/懶得自己動手一切由它”。在這首篇幅較長的近作中,詩人采用了講故事的手段(第一部分“一條魚和另一條魚的玄機無人知道”)、戲曲對白(第三部分“一支花調寄雁兒落”)、獨白口吻(第四部分“魚玄機的墓志銘”)、以及分析報告的語氣(第五部分“關于魚玄機之死的分析報告”),使得整首詩如同一出眾聲喧嘩的戲劇,從而體現了對于一個單純歷史傳奇的多聲部講述。而這正是我們返回到歷史場景之中時的所見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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