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而上的迷失
來源:用戶上傳
作者: 劉學明
莫懷戚的新作《經典關系》(原載《當代》2002第2期，人民文學出版2002年5月出版單行本)一出版就引起人們的興趣，其結構的縝密，敘事的簡明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輕快。對兩性關系的情欲探討構成了作品的基調，主人公茅草根與四個女性(東方蘭、南月一、東方紅、第一性感)間特殊的“性”關系自始至終成為敘述的主調。撇開流行話題的文本表象，讀者不難察覺小說中蘊含的深意，那就是揭開愛情和婚姻的面紗，探尋現代都市生活帶來的心性扭曲與精神蛻變。借用韓少功的一句話，那就是“性而上的迷失”。
“婚姻”是人類的專有物，它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最重要的產物，構成了社會結構的基本細胞。婚姻的形式是兩性相悅，婚姻的本質是互盡義務。在婚姻關系中，歷來存在著給予與索取不平衡的現象，構成婚姻關系的矛盾特征。“性愛”是婚姻的融合劑，它以神秘的力量將兩個相異的生命個體合而為一，繁衍后代，創造出生命的奇跡；愛情是婚姻的黏合劑，婚姻中如果失去了這種東西，往往會出現裂痕，造成嚴重的損傷，甚至會很快解體。在經歷了數千年的文明歷史后，人類已深深認識到婚姻關系的重要性，不僅通過各種社會倫理和法律條款來保障它的合理性和穩定性，而且還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描述了它存在的多樣化復雜形態，成為我們不斷自省的精神參照物。《經典關系》所探討的“愛情與婚姻”正是這古老而又新鮮的話題。
作家把背景作了這樣的設置：時間――20世紀末期；地點――山城重慶；人物――都市白領。作家撇開復雜的經濟關系，直接從家庭生活人手，展示現代商品經濟帶來的新的婚姻關系和性愛方式。作品預先給讀者設置的人物“茅草根”就具有暗示的意圖，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不僅外表英俊，而且頗有藝術才華，作為藝術學院教授舞蹈的年輕副教授，當然還心性活絡，思想開放。這就預示著他的婚姻生活將有一段不平凡的經歷。于是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過去的學生――最早與他發生性關系的情人南月一。這位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先是南下深圳開創“事業”，而后回到重慶，替臺灣老板開辦公司。她不僅給他帶來了情感的波動，同時還反照出他男子漢的“致命弱點”：事業無所成就，經濟收入也捉襟見肘。他順理成章地來到海棠公司，為他的情人打工。一個藝術院校的知識分子就這么被直接推進喧囂的社會舞臺，感受現實世界中一幕幕赤裸裸的人生真相，看到了人們為利益而奔忙的生存動機，也引發了內心情與欲的沖突，帶來了家庭的婚姻危機。
茅草根的妻子東方蘭美貌賢淑，擅長舞蹈，在市文化局工作，與丈夫原本感情融洽，對丈夫的信任和體貼反倒使他覺得生活過于平淡。在躁動不安的現實中，丈夫背著妻子與情人發生關系，有了“時髦”的婚外性行為，他們的婚姻出現危險的信號。由海棠公司的“中毒事件”引出第二位女性，一位有姿色有才華的記者東方紅。這位本來就對姐夫“心懷不軌”的姨妹借機插入到他的生活中，并把自己的姐姐也拉進渾水里――將她介紹到一位大老板的公司當秘書，掀起了情節的一大高潮。漂亮的姨妹愛上英俊的姐夫原本就是吊人胃口的艷情故事，借用老套的故事來演繹現代的主題一般說來很難達到轉移讀者閱讀意向的目的，但莫懷戚似乎獲得了成功。作者把它寫得不緊不慢，曲曲折折，有情有意，合情合理，最后的交合也水到渠成。東方紅蓄謀已久并最終瓦解了茅草根既有的婚姻，把姐夫“搶”到了自己身邊，卻沒有得罪東方家的任何一個人。他們之間形成特殊的“半婚姻”關系：既非情人，又非妻子；既像情人，又像妻子。情欲取代愛情，消解了婚姻的意義。“第一性感”的出現表面看來出于結構的需要，是情節發展的道具，比如通過她引出生活中更多的現實層面，把主人公的生活弄得更曲折一些，使情節發生轉折和變異，讓故事的因果鏈條完整地連接在一起。其實這個人物的真正作用是把茅草根的婚外性行為再度強化。當他在婚姻與愛情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定時，“第一性感”將他推進性愛的泥沼中，不僅使他充當了情欲的俘虜，自己也成了情欲的表征符號，徹底解構了傳統的愛情婚姻觀念。小說的結局是，主人公獲得了一個又一個女性的“親密接觸”，但婚姻失意，家庭解體，他并沒有感受到婚外性愛的甜蜜。看來無論是傳統的婚姻還是現代的愛情，都已被金錢異化，不斷地褪去美麗的光環。兩性間的情感交流也被赤裸裸的欲望取代，現代人的生活正迷失在“性”的濃霧之中。
主人公與四位女性的關系頗有象征意義，表現出婚姻關系的四種狀態：與妻子東方蘭的婚姻常態關系，與情人南月一的婚姻補充關系，與姨妹東方蘭的婚姻變態關系，與“第一性感”的婚姻反常關系。這四種狀態從社會學的角度對兩性關系進行了全面的概括。在常態婚姻中，茅草根自信和自負，認為妻子平淡乏味，但他仍能盡職盡責地扮好丈夫的角色；在補充婚姻中，茅草根獲得了暫時的情感滿足，卻承受著道德的風險；在變態婚姻中，茅草根領略了越軌的快感，愛情理念受到情欲的巨大沖擊；在反?；橐鲋校┎莞闪饲橛姆?，情感完全被性欲取代。現代生活帶來的婚姻畸變在四個女性形象中得到暗示：物質生活的變化帶來欲望的膨脹，扭曲了愛情的實質，也顛覆了婚姻存在的合理意義。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不作任何道德評說，客觀地層示了主人公情欲演變的內在軌跡。里比多的力量經過悄悄積蓄，不斷上升，迅速沖破了道德的底線，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婚姻的堡壘，連愛情也受到極大的奚落。可見，《經典關系》把兩性關系放到躁動不安的都市背景下重新審視，生動地刻畫了情與欲的多樣表現形態，解構了傳統婚姻的存在價值。
在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小說中，作家非常重視文本結構的形式意義，語義還原成為許多作家在敘事方式上受結構語義學影響后的時髦追求，這對那些在粗糙的文字寫作中感到歡欣鼓舞的作家當然是一個刺痛，甚至對現代主義的人文關懷都來了一個徹底的顛覆。不過先鋒小說確實走得太遠，把無數的讀者遠遠甩在后面，甚至找不到讀者的身影，結果不得不停下腳步來等一等。90年代流行的“新寫實小說”、“新狀態小說”、“新現實主義小說”、“新……小說”等，與商業潮流中讀者的步伐趨于一致，獲得了人們的認可。這些小說標榜自己有先鋒的技巧，處處替飽暖有閑暇的讀者著想，省略那些無趣的情節和呆板的語言，適時加入愛情的調料，或者干脆寫一些性愛的游戲，既調動了讀者的興趣，又顯示了自己思想的開放，說不定還能贏得“大膽探索”的贊譽。連世紀末的“反腐小說”也難避其嫌，何況“才子氣”十足的莫懷戚的小說，和他那堂而皇之的標題――“經典關系”!潮流使然，“性”之所至，原本無可厚非；“性”致盎然，意趣何在，更需仔細分析。有無個人獨創與追求，才是藝術創作成敗的關鍵。作為虛構的藝術，文學的審美價值遠高于現實功利，作品中的人物符號可以看作是作家生活經驗的延伸或曲折表達。茅草根身上傳達出來的文學意蘊是耐人尋味的。作家為表達個人“性”趣，有意將他塑造成一個頗有現代生活觀念和感悟能力的男人，不僅擁有美麗的妻子，癡心的情
人，而且還頗具藝術家的氣質，風流倜儻，躊躇滿志。先是背著妻子與情人約會，接著又與姨妹眉目傳情，當“第一性感”出現在他的視線中時，更是欲火中燒，想方設法要占有她的肉體，這位現代風流才子把情欲放縱看作是思想解放，認為婚外性行為跟上了時代潮流，不但沒有自責，反而引以自豪。很顯然，這是作者著意刻畫的一個特殊角色，希望從性愛的角度來觀察生活的另一張面孔，表現兩性間的復雜關系，暴露躲藏在表象背后的隱形自我。主人公作為情欲的符號，行走在現代性愛的懸崖邊，搖搖晃晃掙扎著，在獲得了性的滿足后，他找不到情愛的站臺，個人的婚姻也被沖毀。主人公的自我價值始于性愛，自我毀滅源于性愛，情欲成了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心中撲騰的鳥兒。性與愛的苦惱，情與欲的糾纏構成了作品的隱性主題。
“性”是什么東西?這恐怕是一個永遠也搞不清的問題。上帝創造萬物所帶來的勃勃生機，處處都留下了性的痕跡，“生命”與“性”幾乎是同義語。所以無需諱言，性是人生的一大要事，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王小波就公開說過，人生不可或缺的三件東西是“性、智、趣”。離開了性的感受，生命將變得蒼白無力。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學這把鑰匙打開了人類心靈深處那扇黑暗的大門，并且強調那正是一切藝術創作之源，這是我們的某些藝術家至今仍不愿茍同的偉大發現。莫懷戚先生顯然十分贊同，而且在他的多部作品中均有出色表現，《經典關系》當屬代表性作品。為了凸現小說中的主旨，作者將所有的情節都與人物的深層欲望連接在一起，社會關系成為輕描淡寫的外部符號。如果孤立地看茅草根的所作所為，肯定有夸大情欲之嫌，但把小說中的其他角色聯系起來，就能夠看到被欲望扭曲的都市生活的真面目，找到主人公性愛欲求的社會驅動力。新渝集團老總“摩托”靠冒險起家，仗著雄厚的資本，四處揮霍，一擲千金，絞盡腦汁要把東方家的女人弄到手，并處處宣揚他的享樂哲學，講下流的“黃段子”博得大家的開心，堪稱中國現代“俗文化”的樣板；“女強人”南月一憑姿色到南方“打工”，后回重慶成為臺商的助理，與林老板暖昧不明的關系使她全面主管并最后擁有了海棠公司，性愛成了換取財富的最大資本；都市中的“新女性”東方紅身為記者，從來只見利益，不辨是非，她八面玲瓏，呼風喚雨，其生活觀念之“前衛”，兩性觀念之“先鋒”令茅草根嘖嘖稱奇；小警察“第一性感”更是世紀末性解放的標本，抓住機會把身體的優勢轉化為物質的優勢。此外還有南月一那不瘟不火的處長丈夫，經常與年輕女秘書外出“公干”；東方家未過門的兒媳小郭，從容地與原先那位收入拮據的男友分了手；司機小趙對老婆外出賣淫也習以為常，“她能掙錢，有什么不好”?小說中最出奇的情節，是10歲的兒子愛上了姨媽，同父親爭搶情人，開槍打傷了自己的父親……世紀末的都市在走向“小康”的路上，被膨脹的物欲所吞沒，到處是喧囂的叫賣，到處是躁動的情欲，男人用金錢換取滿足，女人用肉體交換財富。生活被欲望折磨得如此蒼白，溫情脈脈的愛情面紗被撕得粉碎，沒有誰再去問生活是什么，愛情在哪里，每個人都在嘴里嘟囔著：享受今天，享受生活，享受性愛。茅草根淹沒在這股世紀末享樂主義的潮流中，被“性解放”的激流所沖擊，身不由己地迷失在霓虹閃爍的夜色里，與“摩托”們一起構成了山城都市浮華躁動的生活風俗畫。讀者從中看到，金錢揚起的塵霧籠罩了現代人的生活，他們拋棄婚姻，嘲弄愛情，獲得了“性而下”的滿足，但人人都找不到“幸福的彼岸”?！靶远隆钡亩虝嚎鞓穾淼氖恰靶远稀钡拈L久迷茫。
《經典關系》描寫了時代的一個斷面，原本可以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它應該像一把特制的放大鏡，照出都市角落里一張張扭曲的面孔，照出被欲望刺激得充血的眼睛，照出正在發生著霉變的愛情。但莫懷戚先生將新興都市的“龍門陣”講得輕輕松松，繪聲繪色，忘了白色的泡沫下掩蓋著污濁的惡臭，使人懷疑我們的期待與作家的原創動機是否相符。我們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沒有看到作家深沉凝重的理性反思，輕快的敘述使情節略顯單薄并缺少力度，主人公最后的圓夢也有幾分大團圓的俗套。看來，作家已被自己虛擬出來的“現代潮流”所裹挾，對都市里商品大潮沖擊下日益衰微的愛情和不斷解體的婚姻露出了默認的神情――那神情里甚至還帶著幾分“性而上”的迷茫。
責任編輯 半 夏
轉載注明來源:http://www.hailuomaifang.com/5/view-1334376.htm
